最关键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业,会是考评极为关键的条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辖境广袤、山头多寡。
简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灵无法躺在功劳簿上享福。
姜尚真说道:“可惜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合上册子:“这个柳先生走出书斋之后,一辈子都在当官,殚精竭虑,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和你先生说的那件事,如今还是说不得?”
崔东山摇摇头:“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说,如今是没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点小酒,听听看。”
崔东山点点头:“你和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认识的,先生当时境界不高,在一个四面皆敌的江湖里,你觉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极小心极稳妥。”
小心是原因,稳妥是结果。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第一次离开家乡,就是这样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初次走远门、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谨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经验更丰富的人,读过很多书的人呢?所以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在某件事上,先生会跟郑居中有点像。”
姜尚真恍然道:“聪明人,哪怕对待善恶,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脉络,唯独瞧不起有脑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无法理解。”
崔东山摇摇头:“就是瞧不起,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不过先生的为人处世,依旧会心怀善意,越是纯粹的弱者,越愿意给予纯粹的善意,可这期间,就像有另外一个先生在旁观,在冷眼看着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这要是搁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严,也一样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陈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会与人多说多做什么。可长此以往,是有问题的。”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曾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举个例子,先生会在内心深处天然排斥那些演义小说上的行侠仗义,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侠义心肠的举动,因为他会觉得远远不够,会留下很多隐患,甚至是一个结局更糟糕的烂摊子。小宝瓶和裴钱她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来,翻过就算,只会觉得……”
姜尚真接话道:“一间屋子,八面漏风,天寒地冻。”
崔东山喝了口酒,转头望向铺子外边灰蒙蒙的雨幕,喃喃道:“但是,谁告诉我们,大侠做了一桩好事,必须得做到底,非要长久照拂那些脱困的弱者?有这样的道理吗?没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会越来越犹豫,好事会越来越稀少。这个世界,是自有规律运转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这就是世道。老秀才说过,世道世道,就是我们所走之路,好走的,难走的,好走却是错的,难走却是对的。所谓幸运,就是脚下道路好走又对;所谓不幸,就是难走且错。”
崔东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出四条线,从低到高,依次说道:“坏事,错事,无错,好事,这就是先生心目中事情正确的高低顺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叹道:“陈平安想错了,‘无错’二字,可比单纯的好事难多了。”
崔东山点点头:“就是这样。本就难,想错更难,难上加难。”
两两沉默,崔东山也不喝酒,轻声问道:“那么先生为什么会如此想呢?”
姜尚真说道:“悲观。”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是怀揣着希望远游的,但是先生从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远悲观的。先生的所有梦想,不惜为之付诸万般努力,从来不辞辛苦,可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个雪人。”
姜尚真笑问道:“为何如今不必说了?”
崔东山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旋转酒碗:“很简单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闲,终于可以有大把光阴在家休憩,悠悠然远游,悠悠然返乡。”
姜尚真摇头道:“悠闲?未必吧,光是下宗选址一事,就有千头万绪,需要他亲自把关的事情不会少的。”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拍了拍算盘:“打个比方,让你这位云窟福地的主人来这当掌柜,哪怕铺子每天人头攒动,可你的心思,闲不闲?”
姜尚真点点头:“这道理说得到门了。”
崔东山将少女花生留在了草头铺子。
骑龙巷隔壁压岁铺子就俩人,代掌柜石柔,加上那个名叫周俊臣的小哑巴,这个当打杂的小伙计腿脚利索却性情孤僻,哪怕在师父裴钱那边都没个笑脸,偏偏和石柔处得很好。
崔东山从草头铺子过来这边,趴在柜台上翻看账本,生意是卖糕点的压岁铺子这边更好,贾老神仙的草头铺子,估计半年下来,一页账簿都写不满。
不过这还真不怨老神仙没本事,主要是自家山头打架,和牛角山渡口的包袱斋铺子相比,开在小镇巷子这边的草头铺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铺子里边架子上边的陈设货物,不存在捡漏的可能。
来小镇这边游历逛荡的仙师,更多是喝喝黄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骑龙巷的糕点,看看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天君谢实所在的桃叶巷,那肯定也是要去的,此外还有袁氏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关于此事,落魄山那边其实是有想法的,想着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黄县衙打声招呼,将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来,小镇百姓路过无所谓,山上仙师就别随意走动了,只不过陈平安没答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崔东山手指轻敲账本,抬起头,喊道:“石掌柜。”
石柔颤声道:“在。”
崔东山啧啧道:“二十年过去了,石掌柜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可谓生财有道,竟然帮着咱们落魄山挣了这么多钱。”
其实铺子瞧着每天生意不错,可毕竟只卖糕点,能挣多少神仙钱?真要谈赚钱,远远不如隔壁邻居。
崔东山看着那个战战兢兢的石柔,合上账簿,笑道:“字字真诚,句句好话,又没有与你阴阳怪气说话,怎么,心里有鬼啊?”
一语双关。
石柔不敢还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哑巴倒是半点不怕这只大白鹅,难得开口说话,嗓音如砂石磨砺:“石掌柜做买卖问心无愧。挣钱少,不怪铺子,得怪糕点卖不出高价,你们要是嫌钱少,换东西卖去。”
石柔想赶紧把小哑巴拽到身后,不承想竟是没能拽动,小哑巴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谁啊,我问你话了吗?”
小哑巴仰头说道:“周俊臣,裴钱弟子,这会儿你知道了没有?”
贾老神仙原本蹲在铺子门口看热闹,这会儿听见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顶真,有些着急,赶紧摆手,示意孩子少说两句。
崔东山笑着不说话,手指揉着下巴。
小哑巴说道:“你要是个爷们,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别牵连石掌柜。反正谁要是不讲道理,偷偷给我们小鞋穿,我就提着鞋子找师父的师父告状去。”
姜尚真啧啧称奇,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东山走后,石柔松了口气,揉了揉小哑巴的脑袋:“以后别这么说话了,为了我被人惦念,犯不着。”
小哑巴双臂环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谁敢招惹咱们铺子,以后等我跟裴钱学成了拳,一拳下去,连人带坑都有,坟头棺材都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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