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用的这根丈八长槊相较普通枪矛结实而粗长,乃是当世马战重兵器,它可刺、可劈、可撩、可砸,非骑军中武技纯熟的大力士不能用。
这根槊先前也是被杀的那位蒙军百长所用,在场的众骑士中少有人会使。
阿秀这两年陪张弘范练习武艺,马战使槊的技巧已然十分纯熟,此番交战正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当蒙军剩余骑士总算集结完毕,摆出楔形阵势,与他相互对冲后,众人才发觉手中的长兵较他手中的长槊都短了一截,马战有云:一寸长、一寸强,这一冲阿秀已经冲入了蒙军骑士阵中,将迎面的一个骑士撞落马下,他又借着长槊后挫之力,挥转了槊柄横砸过去,正中一个蒙军骑士的后脑,噗一声脑浆沾满了槊齿。
阿秀左手在槊尾一按,长槊反撩回来,斜劈到旁边一蒙军骑士脸上,那骑兵的整张脸登时扭曲得不成人形,半张脸都成了一团血肉!
一时间,阿秀将丈八长槊刺、劈、挑、带、撩,行云流水一般连杀十余人,在场蒙军骑士无不胆寒,他座下的战马一声长嘶,场中其他马匹仿佛都被引动了一般,齐声嘶叫,但听战马嘶鸣中槊风急响,阿秀又劈破了一名什长的天灵盖,这什长一被杀,这一部人马便彻底没了首领,残余骑士纷纷拍马逃命!
那些汉人民夫见状无不振奋,喝彩之声冲天而起:“壮士神威!万胜!万胜!万胜!”
阿秀连番恶战,体力稍有不支,他也不去追赶,因心里记挂着干娘和小砚,当即翻身下马,前去阵中寻人。
结阵的汉人民夫见此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这时却见李砚朝他奔了上来,大哭道:“秀哥,你来了,娘亲她……她不行了……”
还未来得及与李砚诉说重逢之喜,阿秀便遭遇干娘遇难的晴天霹雳,他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连忙拉住李砚急切问道:“小砚,干娘她怎么了?”
李砚拉着他的手,朝阵后边跑边道:“今年九月,蔡州百姓被征召南下做随军民夫,而咱们这群人多数信奉摩尼教,教中主事传道的讲经者在南下路上病故了,娘亲被推举为新的讲经者。今日鞑子督战队来到营地前,要求咱们先驱攻城,娘亲告诉我们这一行九死一生,她不愿意辜负教众对她的信赖,便串联教众,在接近城墙时与鞑子反目了,她带领大家往江边逃离,方才被鞑子狙击了……”
待两人来到王瑾跟前,却见这个衣着荆钗布裙的妇人双目失神,眼光正逐渐暗淡下去,她已是奄奄一息了……李砚连忙握住她的手,哭道:“娘亲,秀哥他来了……”
阿秀当即也握住王瑾的手,流泪道:“干娘,孩儿来迟了……”
王瑾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微笑道:“好孩子……你们都安全了罢?”
李砚应道:“得秀哥刚才相助,咱们杀退了鞑子骑兵的攻势,暂时安全了,我们快到江边了。”
王瑾勉力应道:“好孩子……好孩子……”,她话语越发微弱,双目又失去了光泽,垂危之际接着喃喃自语道,“李侍卫,你为何不走?我受伤啦,可不能连累你……”
“娘亲,你在说什么?”李砚有些不知所云。
王瑾似是没听到,自顾自续道:“李郎,你这小篆落笔有些匆忙呢……呐,你看这个‘双’字像不像咱俩对望?孩儿他爹,你何时才能回来,我给他取名李砚,希望他以后做个读书人,远离战乱……”
李砚听到这才终于明白,娘亲这是在回光返照之际思念自己的父亲啊。
“夫君,我……我快不成啦,你别担心,小墨儿有他的义兄照顾,他叫阿秀,他们两兄弟都是正直勇敢的好孩子呢……”
语毕,一对泪珠流下脸颊,王瑾带着对人世间的不舍,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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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北门城墙上,张弘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如刀绞。
张家侍奉多年的政权今日终于露出本性残暴的一面,父亲当年跟随几任大汗南征北战,定然也是经历过这等灭绝人寰的暴行,要不然怎么北方人口锐减,女真全族灭种……然而在这命如草芥的乱世,北方汉人除了投靠强者,又能如何求存呢?
“张将军,这个阿秀的青年是你的下属么?”文天祥指着远处勇猛无双的白衣青年问道。
“回先生,他是我的文事随从。”张弘范恭敬应道。
“文事随从?那他的马战技法为何如此精湛?”
“是在下教授他的。”
“想必将军骑术更加纯熟了!”
“不敢当,阿秀他是武学天才,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是也!”
文天祥微微一笑:“将军好生谦虚,看这阿秀如此骁勇,义军若是得之,可是如虎添翼了!”
张弘范叹道:“是我军暴虐失道,也怪不得他反目了……”,这时他瞧见远处蒙军阵中一群打着色目军旗号的骑士朝阿秀处冲了过去,也顾不上双方立场对立,“糟了,阿秀他们被追击了。”
文天祥却是宽慰道:“不必担心,云首领帅领义军从东门出去接应他们了。”
“啊?云首领他可真是……真是侠义心肠……”张弘范呆立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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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秀还没从失去义母的悲痛中缓过来,蒙军骑兵已然追击过来,并在行进中射了几波箭雨,殿后的汉人民夫拿着木盾倒是没有多大伤亡,可怜阿秀抢来的战马,身中几箭,眼见没了性命。
阿秀听到战马的嘶鸣声,顿时反应过来,眼下只得让武艺平平的李砚跟着大部队先走,他来殿后。
他借过一只盾牌,拾起马尸边的长槊来到阵前,与身边民夫同伴结成一圈弧形盾墙,蒙军先是骑射一番,见收效甚微,便改变阵型,结成楔形阵势,看来是要强行冲阵了。
待蒙军集结完毕,只听一个色目军百长用回回语高呼:“穆圣教诲我们,要将真理传遍人世间每个角落,我们圣战者的使命就是要开辟新的道路,在不信者的土地上确立真神的统治!此战之后,我们都将成为圣贤,在生前就成为英雄,死后也将以伊玛目下葬,受后人的顶礼膜拜!”
一时间,这些色目骑士在首领的动员下狂呼:“真主至大!这是最大的圣战!”却说西亚的诸多宗教中,天方教和摩尼教这两家势如水火,要不然摩尼教也不会在波斯灭国后出走,来到遥远的汉地传教了。
此番蒙军指挥中枢特意派遣与摩尼教有百年世仇的天方教徒前来清剿,可以说是用心险恶!
就在阿秀等人躲在盾牌长兵后,紧张地等待蒙军发起冲击时,却发现这波攻势迟迟未来,直到耳边传来呼呼箭弩声响,众人寻着声音传来方向望去,这才发现长江边上鱼贯而列几十条战船,原来是鄂州的义军水军前来接应了!
众人欣喜若狂,透过盾牌看去,眼前蒙军骑兵纷纷倒下,只剩少量骑兵冲到跟前,也没了结阵冲击的雷霆之势,阿秀等人当即与其厮杀起来。
却说阿秀没了坐骑,步战虽有内功傍身,但作战效率大减,经过一番混战厮杀,就在他体力消耗大半之时,他猛然听见一道劲风袭来,这道气劲刚猛无俦,威力甚大,却是来不及躲闪了!
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自己体内又升起一股强烈的战意,想起来了!
数月前,他和杨过交手时自己的躯体就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反应,他后来仔细翻阅《抱元参同功》才得知,这是两个纯阳之体相遇后的应激反应,同性相斥这一机理贯彻于世间万物之中,因而他的身体反应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难道是杨过来了吗?
他抬眼一看,一个独臂男子正骑马而来,果然是他!
这道劲风是他全力掷出的石子,此时正朝自己迎面袭来!
来不及了……可恶!
又输给了他……娘亲若是知道她的爱侣杀了她的孩子,她会怎样反应呢?
电光火石之间,阿秀心中涌现出的竟然是这个荒唐的念头……就在阿秀准备闭目待死之时,他却发觉另外一道劲风冲他而来,只听见“叮”地一声,杨过那枚石头竟被一只袖箭击落!
转瞬之间,一人双马呼啸而至,挡在自己身前。
“碧微箭!阁下是常州云殊?”杨过勒马阵前,收起杀意。
同为义军首领,他对云殊早有耳闻,对方才过弱冠之年就已率领数千部众驰骋抗蒙前线,战绩、威望皆是诸只义军中最高!
“杨大侠,久仰了!方才是误会,这位壮士为了保护这些汉人民夫,已然反正了,此番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帮助他们脱困的。”云殊指着身后的义军部众对杨过恭敬道。
见杨过皱眉思索,云殊转身将一匹白色的汗血宝马牵到阿秀身边,微笑道:“小兄弟,你的马。”
阿秀得他相救,死里逃生,心下感动之至,不禁眼圈一红:“多谢云首领!”他是一个腼腆之人,说不出太多辞藻,只好用实际行动来报答义军的恩情。
待他翻身上马,准备再次施展骑术厮杀一番之时,却见两骑从远处朝杨过之处奔来,前面那人他认得,那是桐柏山壁坞之行见过的郭二姑娘,她今早还被蒙军羁押,此番安然无恙,想必是获贵人相助得以脱困了。
后面那骑一袭白衣、风华绝代,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娘亲却又是谁?
原来杨过惦记着和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在十二月初七那天来到绝情谷与小龙女相会,经历一番波折两人终于久别重逢,欢喜之情不必多说。
虽然杨过就想撇下一切与爱侣双宿双飞退隐江湖,但他心中还挂念郭靖伯伯的恩情,只待蒙宋大战结束后再做计较,两人合计后便重返荆襄战场前去助战,得知郭靖一行人已经前往鄂州之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朝鄂州赶来。
杨、龙二人今日方到鄂州,就看见小妹子郭襄被金轮法王所擒,一番恶战救下郭襄,众人却发现蒙军已然发动总攻。
蒙军此番攻势尤为猛烈,大有倾其所有之势,杨过便想利用义军常用的斩首战术来瓦解蒙军的攻势,当即率领小龙女、郭襄往蒙军中军处赶去,他路过此处时,竟意外发现蒙军正与一团汉人民夫厮杀,其中一个蒙军常服着装的青年分外眼熟,三月前,自己在南阳前线还曾与他交手!
正所谓冤家路窄,杨过当即掷出飞石朝他袭去,却没想到被云殊挡下。
却说阿秀终于见着心心念念的娘亲,一时心旌神摇不能自持,差点跌落马下,此刻他满腹思念之情,正待拍马上前与之诉说,却猛然发现方才娘亲将他失态神情轻微一瞥后,竟是无悲无喜,又平淡地将目光投向杨过,眼里全是杨过的身影。
阿秀将这对璧人的亲昵神情看在眼里,而杨过跟她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了。
这两年多,阿秀设想过无数种和娘亲久别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再相见是这样一个情景……是了,此事再简单不过,她定然是不敢在爱侣面前与自己相认,因为阿秀是她和别人生下的孽种啊!
阿秀忽然觉得自己很是窘迫,他此刻衣衫褴褛,一身白衣已被污血染红大半,哪里还有身为使者时候的俊朗神气?
脸上也沾染着血汗泥垢,身上还有几处伤痕,如此种种无一不在提示他,自己在这对完美璧人面前就像一个脏兮兮的小丑,简直低到了尘埃里……念及此处,他心中悲恸万分,眼圈又是一红,也不敢再去看娘亲,或许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是自己的娘亲了……阿秀勒马转身,看见李砚等人已然登上义军战船,心中再无牵挂,也不跟云殊等人打招呼,径直催动相伴两年的坐骑踏着小跑碎步朝蒙军战阵冲去,耳边传来梁文靖熟悉的关切声,他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快到蒙军阵前了,张大哥,你教我的马走斜日,安息回旋之术,我却是用不上了。”阿秀撕下衣袖,蒙住坐骑的眼睛,随后拍马加速,右手紧握槊身,腋下夹住槊尾,人马合一全力朝蒙军阵中冲了进去!
“我不要活得像个笑话……”阿秀在长槊穿透敌甲那一刹那,如是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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