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万载把这两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情有义的年轻人看在眼里,对方虽然是敌方阵营,不禁心生好感。
他又念道前日里张弘范在谈判时举止得当,彬彬有礼,便没了加害之意,甚至对张弘范可怜起来,很明显,那位班都皇子把他当成抹脚布,用了一次就扔了……江万载摆摆手,示意不必为难他们,只让前来助阵的义军武林好手严加看管,不让走脱。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咚!咚!咚!咚!咚!”的蒙古战鼓声响,众人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乱糟糟不成行列地朝鄂州城而来,若是眼力较好者,便会发现他们每人抗着沙袋步履蹒跚地向城外护城河前进。
一群蒙军骑兵跟在众百姓之后,张弘范认得旗号,那是阿里海牙率领的色目军。
只要鄂州百姓走得稍一慢点,蒙军的皮鞭和钢刀就落到他们身上,将他们抽得皮开肉绽,砍得尸横遍野,一路上悲戚号哭之声,声传十里,让人闻之落泪。
阿秀在城楼上将蒙军卑鄙行径看得一清二楚,他一直认为两军交战若是真枪实干,拼出胜负,那也无话可说,但蒙军为了攻城居然用上如此下作的手段,不惜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不禁对自己这两年的入仕经历怀疑起来……鄂州楼城上,守城军士、助阵义军见同胞遇难均是悲愤不已,纷纷向场中最高指挥官江万载请命出城救援,江万载面带忧色,来回踱步,他当然知道这是蒙古攻城的恶毒伎俩,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便有驱赶敌国百姓先行的恶行,守兵只要心软来救,随后的蒙古骑兵便可利用野战优势削弱城内守备力量,甚至趁机破城。
此法既能为攻城做足准备,又可动摇敌人军心,可说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收奇效。
内心道德与守城职责此刻冲突不已,作为鄂州城中二号人物,参军江万载无法担负丧师之责,连忙叫来胞弟江万倾:“贾枢密使呢?让他定夺!”
“他让孙虎臣护着往黄州方向出走了!”都尉江万倾面露鄙夷之情。
江万载一愣,现在自己是鄂州城最高指挥官了,所谓慈不掌兵,他也只得硬起心肠:“不可出城!违令者斩!”
“城上的兄弟,我们都是鄂州百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啊!”被蒙古军威逼的鄂州百姓离护城河越来越近了,而他们哭喊哀号之声也越发清晰。
当抗着沙袋的鄂州百姓进入城上守军的射程后,众军士均是眼中含泪,犹豫难决,不知多少士兵悄悄放下弓箭,收手去擦眼角渗出的泪水。
就连督战队的军官士兵也潸然泪下,忘记去检查军队的做战准备。
“主帅,百姓们就要进入射程了!放不放箭?”急得双眼赤红的江万倾吼着向江万载问道。
江万载紧握双拳用力锤在箭垛上,咬牙道:“为了大宋,放箭。”话未了,泪先落下。
“为了大宋!放箭!放箭!”江万倾吼起来,话音沙哑,还带着丝丝哭音。
其他宋军将领也是哭喊道:“为了大宋!放箭!放箭!”
但那些宋军弓箭手却双手发抖,说什么也拉不开弓,搭不上箭,将领催得紧了,更有人抛下弓箭掩面痛哭。
“他们进入射程了,马上就要填护城河了,放箭!放箭!放箭啊!求你们了……”都尉江万倾催着催着,竟然哭了起来。
被他感染,其他宋军兵将更是哭成一片,而城下的鄂州百姓已经抬着沙包走到距离护城河不足三十步的地方。
主将江万载见此情景,心下大急,跳起来一脚把胞弟江万倾踢了个狗吃屎,抢过一把弓箭,拉弓搭箭射出去,将河边一名百姓射了个对穿。
“再不放箭者,一律军法从事!”江万载黑青着脸大吼,“督战队,刀斧准备!”
督战队将刀斧架在身上,宋军士兵这才一边将羽箭射出一边哭喊,“乡亲们,不要过来了。我们放箭了!”羽箭纷纷落下,河边那些鄂州百姓也纷纷倒在血泊中。
部分百姓见状抛下沙包往回跑,但阿里海牙率领的蒙军骑兵却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砍翻,剩余百姓见逃跑必死无疑,只得认命地拖着疲乏的脚步向前挪动去填河。
少数运气极佳者躲过城头射来的箭矢,完成任务后退到宋军射程之外,也不敢回去,而是在一个秃发僧侣的带领下,双手合掌高举头顶,跪在地上向苍天叩拜起来。
待鄂州百姓死伤殆尽,蒙军方才示意那些完成填河任务的百姓回到后方阵中,紧接着在张柔、董文炳等汉人世侯的指挥下,上百辆轒辒被蒙古汉军步卒推着朝鄂州城进发,当经过遗留在百姓尸体边的沙袋时,躲在轒辒下的步卒趁机捡起,直到护城河边才停下,继续完成炮灰们没完成的填河任务。
对此宋军普通箭矢却是毫无作用,只有威力稍大的床弩才能射透轒辒,数个时辰后,蒙古汉军终于以轒辒损失大半的代价将北门护城河填上。
但蒙军也不继续攻城,而是有序撤退,显然是为下一波攻势蓄力。
城楼上,张弘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尤其是他还看在战阵中看到了父亲张柔的旗号,因而心情颇为复杂。
这些攻城技法他早就从父兄处听说过,早些年蒙人攻金时常用。
但近些年在史天泽、刘黑马等汉军世候的规劝下,为获取征服地区的民心,蒙哥已下令慎用,没想到此番蒙军战事吃紧后,居然故技重施,这等恶毒行径终于在今天被自己亲眼所见。
负责看押他的义军首领见张弘范愁眉紧皱,全然没有为蒙军完成既定任务而表露出欣喜神情,那人也不过分为难他,悲愤道:“张特使看够了吗?咱们该下楼了!”
张弘范、阿秀等人皆是默然无语,随后跟上。使团众人中阿秀最为哀痛,只见他双眼通红,紧捏双手,显然是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悲泣之情。
“梁义士,这一仗若是咱们有幸获胜,你还准备归隐田园吗?”经过江万载身边时,义军首领被叫住了。
那名青年顿时呆立当场,良久才泪流道:“江参军,是文靖大错特错了,在下先前以为两国交兵,百姓受战火牵连最多只是加征税收,多服徭役,没想到蒙古人本性凶残,丧心病狂如此!倘若天下汉家男儿都如我刚加入义军时那般消极厌战,那咱们丧失战力后都难逃城外鄂州百姓的下场,做一群任人宰割的炮灰……若都想寻个世外桃源躲避战乱,也不对抗异族侵略,那传承四千年的华夏文明就只有神州陆沉、亡国灭种了……”
“很好!文靖,你能自己明白这个道理,老夫很是欣慰,想必云殊首领也很高兴见到你的成长!”江万载拍了拍梁文靖的肩膀,环顾一圈,接着对周围的年轻人续道,“愿咱们汉家男儿都能摆脱颓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多谢江前辈教诲,文靖定当铭记于心!”梁文靖双手抱拳做了一个敬礼,他又接道,“对了,说起云殊首领,自从三个月前的合州解围后都没听到他的消息了,您最近可有跟他联络?”
“两个月前,云殊小友先你们义军众人一步来到鄂州时,跟我打听了一个人,可能是寻他去了……”江万载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神色的张弘范,也不在他面前避讳,接着对梁文靖续道,“他叫文天祥,和你一样,都是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三年前,二十一岁的他中进士第一,可是当年的状元!数月前,因为直言斥责宦官董宋臣,得罪了宰相丁大全,辞官回乡去了,云殊小友曾坦言非常欣赏他的才干,想必是去请他出山共赴国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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