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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历1259年6月,蔡州。

“醉卧雕龙舫,明朝千里别,今夜你还在身旁。

想说不能忘,却道何以解忧,还需玉琼浆……”

淮北北岸的一处村落中,一阵婉转悦耳的女音传来,唱歌者是一位中年美妇,虽然衣着荆钗布裙,举止间却透露着一股高贵气息。

她便是两年前逃难到桐柏山尤氏壁坞的王瑾,此刻她沉醉于这首曲子之中,满含深情地舒展歌喉,但唱到一半却是戛然而止。

“娘亲,为何停了?”李砚停下手中的琴音伴奏,不解地问道。

“我想起你爹了,十五年前,他的临别之语,言犹在耳,也是和这首曲子里讲得那般……”王瑾一时伤感起来。

“娘亲,我爹是个怎样的人呢?我都没见过他,他便离世了……”父亲对李砚来说,就是一个遥远而又模糊的名字。

“他呀……他是一个普通却又勇敢的男子,他当年只是你姥爷家一名普通的侍卫。蔡州城破之时,蒙宋联军杀戮甚重,你姥爷家好多佣人都四散而逃,各自保命去了。他却留了下来,寻到惊慌失措的我,护着我这个十多岁的累赘,尽力千辛万苦,终于逃出那座人间炼狱,隐姓埋名起来……”王瑾美眸含泪,望着眼前十四岁的爱子,俊朗的面容和亡夫相差无几,似乎他音容犹在一般。

“那父亲可是咱们的英雄呢……嗯,那个……娘亲,我今日的六艺功课可是做完了?孩儿有些饿了呢……”李砚怕母亲伤心难过,赶紧体贴地转移话题。

“好孩子,娘这便去做饭。”王瑾摸了摸李砚的头,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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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墨儿,快出来,你看谁来了?”王瑾推开门,望见已在屋外等候多时却又彬彬有礼的阿秀,欣然道。小墨儿却是王瑾给爱子起的小名。

“是秀哥吗?哈!我就知道是你!”李砚连忙出门,见着几月未见的伙伴也是乐不开支,两个同窗好友顿时勾肩搭背起来。

“干娘、小砚,这段时间张将军府中事务繁多,所以隔了好久才来。这次张大哥让我多带了些沙琪玛过来,快来尝尝吧,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放久了怕坏了。”

阿秀连忙道。

王瑾吃着美食,满是慈爱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不禁想起过去种种。

他和自己的小墨儿一样,都是朴实善良、待人赤诚的好孩子,自相识起便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恰巧两人都是自幼丧父,年少和母亲分离,两年前她便怜惜阿秀这个孤单稚子,认他做了义子,待他如亲子一般。

她是女真王族出身,汉化甚深,彼时金人以中原正统自居,君子六艺丝毫不逊于宋人,她便每次在阿秀来访时和李砚一并教授六艺,阿秀也是天资聪颖,一点即通,上手极快,不多时便入了门。

不多时,王瑾便从之前思念亡夫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开心地道过谢,让哥俩先叙叙旧,自己便去做饭了。

“秀哥,少将军真是个好人,我流落南阳,他收留了我;寻到娘亲后,他又同意我辞别而去,没有阻拦;这两年,每次你来蔡州,他都让你捎上东西……”李砚念着张弘范的恩情,有感而发。

“那是因为张大哥待咱们如兄弟一般!其实这两年我在军中见到的各族官员,蒙古人大多飞扬跋扈,色目人为虎作伥,汉人色厉内荏,像张大哥这般表里一致、善待咱们汉人的官员还是不多……”阿秀叹息道。

“秀哥……其实,我不是汉人,我和娘亲都是女真人……”李砚尴尬道。

“啊,怪不得总觉得你的脸比我长一截呢……”阿秀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砚。

“秀哥,你……会因为我是女真人过意不去么?”李砚忐忑问道。

“小砚,虽说你们的祖先入主中原,让华北大地生灵涂炭、神州陆沉,但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出生的时候金王朝已经亡国灭种,女真遗族如干娘一般都改汉姓装作汉人,当今已然没有女真人,只有北方汉人了,俗话说人死债消,便是这个道理……”阿秀叹息道。

他这两年已经将张府中典籍阅读完了,汉家四千年历史脉络倒是梳理地很是透彻。

“我曾经在少将军府上看过不少典籍,其实我的女真祖先当年对汉人和蒙人做了很多恶,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最后落得个种族灭绝的下场……”李砚悲痛不已。

“蒙古人南下做得恶不比女真人当年少,只是听张大哥劝我,近些年随着蒙军主力渐渐变为北方汉人,蒙古人收敛了不少。但是,倘若有一天蒙古人故技重施,倒施逆行,他们定然也没有好下场!”

阿秀感慨道。

“秀哥,倘若……我是说倘若真有那一天,你会怎么做呢?”李砚恳切相问。

“那我便会坚决地反对它!”阿秀正色回应。

王瑾在饭堂看着这般兄友弟恭的场景,不觉想起自己那善良懂事的妹妹完颜萍,顿时柔情无限,慈爱地唤道:“孩子们,来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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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颂归于光明之神,因着他对世人的爱,他怜悯着圣教信徒,并以其丰厚的恩赐养育着虔诚的跟随者,恒常如是,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王瑾和李砚在开饭前做起了祷告。

“啊,干娘,我用做祷告吗?”阿秀顿时尴尬起来。

“不用呢,这是波斯传来的摩尼教饭前祷告,圣教讲究机缘由命,信奉自由,不可强求。”王瑾柔声相告。

“本国倒也是采用宗教宽容政策,信奉自由,咱们汉人似乎大多信仰佛、道两教,前些年蒙哥汗还召开了两次佛道两家大辩论,均是以道家落败而结束,去年的佛道大辩论中道家的执牛耳者——全真派更是惨败收场……另外,西方来的色目人几乎都是天方教徒,信奉这个摩尼教的确实不多。”

阿秀琢磨起来。

“好孩子,真理不在人多,它最重要的使命在于引导咱们怎样在这个世上活上一场,是卑躬屈膝地腐朽苟活还是绚烂多彩地绽放尽美。”

王瑾耐心劝导,见阿秀陷入沉思,她续道,“倘若不是有咱们这个村落的圣教信众相互勉励,患难与共,干娘可能在三年前就挺不过那场流寇劫难,今天也就见不着你们两个好孩子了……”王瑾一脸虔诚地做起祷告。

“腐朽,绽放……”阿秀喃喃自语,一时陷入沉思。

“好孩子,现在不明白也不打紧的,你只需明白,世上有了苦难才有林林总总的宗教,人们信奉宗教就是为了直面苦难时,寻求精神支撑而已。”

王瑾耐心劝慰。

“干娘说话的语气好像妈妈啊……”阿秀默念道,但却好奇地问道:“那干娘和小砚信奉的摩尼教又是怎样引导信众的呢?”

“秀哥,圣教认为:世界的本源是由光明和黑暗构成的,世人苦难的根源来源于自己内心不够强大,不能完全拥抱光明去驱使黑暗,只有通过真心向光明之神忏悔自己过往的罪孽,通过苦行赎罪的方式磨砺自己肉身,取得真神的谅解之后,才能获得真神的力量去战胜黑暗。”

李砚忍不住插话道,语毕望着娘亲,似是渴求她的赞扬。

“小墨儿说得不错呢!”王瑾抚摸着爱子的头以示鼓励,但却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招呼,“哎呀,快吃饭吧,这腊味蒸肉凉了可不好吃呢。”

“啊……干娘今天怎么这么破费,明明是过年才吃得上的稀罕食材。”阿秀羞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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