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蝉鸣,推开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时,我的指尖触到了门框上剥落的红漆。
姑苏大学的图书馆比我想象中更古老,穹顶的彩绘玻璃透下斑驳的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游动,像无数细小的、 被定格的时光。
历史专业的新生课程表躺在书包最底层,而我的目光早已被走廊尽头的樟木书架吸引——那里堆着线装书,纸页泛黄,墨香混着霉味,像一场迟到的邀约。
指尖抚过书脊时,我听见身后有人低声抱怨道:“这破地方连本《时间简史》都没有?”
我抽出一本线装版的《齐民要术》,来到书桌前坐下,桌角的台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
“苏瑾,你这读的不是书,是棺材板吧?”周扬把可乐罐“咚”地砸在我桌上,气泡险些溅上书页。
我啧了一声,赶紧用袖口去擦。
他见状道了一声歉,接着一屁股坐在对面,T恤上印着的摇滚歌手咧嘴大笑,与满室的古旧格格不入。
“苏瑾,听说你们这届历史系就七个学生?你这专业,毕业后怕不是要去故宫当扫地僧吧?”周扬嘬着吸管,眼神往我书包里瞟,“别整天闷着,哥们带你去联谊?艺术系妹子可多了,听过今年新生有个叫程曦的,抖音粉丝十万,那身材……”
我翻页的手一顿,苦笑道:“周扬,别打击我嘛,你知道我可是勉强才考上来的。要不是有专业调剂,按照当时填的志愿,我可能都得跑云南念书呢。”
“其实吧,比起单纯的追求名校,一个合适的专业更重要。”周扬撇了撇嘴,有些怜悯地看着我,“尤其最近这两年,全世界都在重理轻文,就连中文系毕业的学生,都没啥考公优势。像你这种历史系,如果不是师范类,直接百度一下就能搞定,我是真发愁你将来怎么就业。”
周扬说得有道理。
其实我也纳闷,学校到底怎么分的寝室,居然把我跟三个计算机系的男生凑到一起。
就算历史系学生少,起码也该是文科扎堆吧?
虽然才刚认识几天,宿舍环境倒是很友好,这个北方汉子甚至乐意陪我逛图书馆,着实难得。
“对了,你刚才说……”
我蓦然抬头,“艺术系的那个新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纸页上的竖排文字渐渐模糊,记忆裂开一道缝,我似乎又看见了程曦。
那是小学毕业典礼上,程曦攥着偷来的粉笔,在黑板画下两个歪扭的小人,手指被粉灰染得雪白:“这个是你,这个是我——以后要考同一所初中哦!”她笑得露出虎牙,而我盯着她裙摆上的向日葵,耳根发烫。
后来我们真的进了同一所初中。
她在运动会跑三千米时,我躲在树荫下替她抄笔记;她被美术老师夸有天赋时,我偷偷把攒钱买的素描纸塞进她的课桌。
初二的午后,她踮脚从教室书柜抽出一套残破的线装版《红楼梦》,马尾辫扫过我的鼻尖:“苏瑾,你说林黛玉要是活到现在,会不会自己修这些破书?”
当年的程曦,是白衬衫扣到最顶一颗纽扣的女孩。
我们总是躲在图书馆阁楼,她趴在木桌上做数学卷子,马尾辫扫过我手背时带着茉莉香。
蝉鸣聒噪的午后,她忽然搁下笔,睫毛垂成一片阴影:“苏瑾,如果我们考不上同一所高中……”
“不会的。”我打断她,指尖蹭过她校服袖口的墨渍——那是我抄诗时不小心甩上的。
她向来爱干净,却始终没洗掉那块污痕。
但中考放榜那天,她名字后面跟着的,终究是另一所学校的代码。
这其实是能预料到的。
程曦父亲早逝,母亲在纺织厂打工,常被拖欠工资。
程曦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向日葵时,袖口有磨损的补丁,我早就注意到,却从未仔细思考过。
所以后来,她妈妈改嫁去了省城,据说是一个商人爱上了她。
这确实值得祝福。
我们在校门口的槐树下道别。
程曦攥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等我三年,大学一定考到一起。”蝉声震耳欲聋,我盯着她领口露出的红绳——那是我送的本命年吊坠,磨得起了毛边。
但是后来,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企鹅头像长期都是离线,她的空间动态渐渐变成空白。
她的最后一次更新,是一副手绘的DNA螺旋图,并没有留下任何说明文案。
原来有些告别,是连茧都不剩的决绝,甚至能将所有过往都撇在身后。
“苏瑾?你丫发什么呆?”周扬伸手在我眼前晃,“难不成你认识程曦?”
我低头翻开下一页书,喉咙发紧:“……同名的人很多。”
……
开学后的日子平静无波,我的生活两点一线,往返于教学楼和食堂之间。
因为同寝室友的课程繁忙,我倒是不用常去图书馆,在寝室里就能自习。
生活的重担已经挑上肩膀,诚如周扬所言,即便我有了更高学历,就业依然困难,所以就更要踏实读书,争取获得最多的可能。
这届历史系只有七名新生,至于我所在的中国古代史专业,更只有我一人。
这确实没办法逃课,但只要能按时完成进度,我反倒能更加轻松。
没多久之后,院长就找我谈话,称只要我的进度足够,甚至能给予研究生免试资格。
我自然激动不已,但似乎有一根毛线扎进了我的心里,总扰得我不得安宁。
我或许该抽出点时间来,走门串巷,找到艺术系的同学聊聊,若能得到课程表就更好不过。
学校的军训很早,时间很短,我根本来不及辨别院校方队,没法寻找什么。
这不是周扬的错,而是我们早已立下的约定。
虽然在经历三年失联之后,我不禁怀疑这份可能性,但依然满怀期待。
毕竟还是年轻,难免判断有误,现在回过头想,区区一个社交账号的弃用,并不能说明一切。
只是没有想到,那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周三下午,古籍区罕有人至。
我照例来到桌前,今天却格外困倦。
所以当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传来时,我正趴在桌上打盹。
那声音像一串危险的摩尔斯电码,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的桌角。
“同学,能帮我找本书吗?”
蜜柚味香水混着汗水的热度扑面而来。
我抬头时,看见黑色蕾丝吊带裙的肩带正从她的肩膀滑落,胸口别着的银色蝴蝶胸针振翅欲飞。
她正抬臂去探一本书,乌黑靓丽的及肩短发,映衬着性感精致的脸蛋,指尖刚好扫过那本《闺房哲学》的烫金书名——萨德侯爵的名字在封面上张牙舞爪。
“程……曦?”我的声音卡在气管里。
我从未想过再见到程曦,更没想过她会以这样的姿态出现——紧身吊带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裂我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 穿校服的女孩。
她歪头打量着我,睫毛膏晕染成小烟熏,显然在开口之前,就已经认出我来。
她扑哧一笑:“苏瑾?你怎么还像个出土文物似的!”她顺势坐到我的桌前,裙摆下的雪白大腿,肌肤紧实发亮,像是刚从田径场跑完十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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