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三世为人,本已见惯冷暖人情。浑没想到吴少陵三两句话一撂,竟被激起胸中滚滚热血。
吴大少爷提着左右两把长刀独闯敌营时,宁尘在树上可看得真真儿的,若说心中不佩服那是不可能的。
生死处见真心,两人相识不过三日,实是比胡乱厮混十几年的酒肉朋友都交得深了。
宁尘一咬牙一跺脚,杯子往桌上一顿:“他妈的!放血!”
吴少陵哈哈大笑,手指在刀尖一抹,振血入杯,嘴里却道:“哪儿就放血啊,说的跟杀猪似的。”
解了深仇大恨,吴少陵再没一点文酸客套,正合得宁尘脾气。两人齐饮血酒入喉,四目相对,眼中带光,都觉得胸中似有万马奔腾。
吴少陵按下一腔热血,抬手抄住宁尘的腕子,目露狡黠,口中深情道:“二弟!”
宁尘腮帮子都耷拉了:“你大爷的……叫的就跟我长在你裤裆里似的……我来你这破铜林镇没干别的,净被你占便宜了!”
“那叫你老二好了!”
“那他妈不是一样!”
“你怎么这么多毛病?”
“少废话,我修为高,我当老大!以后你是吴老二。”
“你这就没轻没重了,回头我若功力大进,难道还要重新排辈儿?是不是还得来个年度辈分考核?”
“你都废成这熊样了,咋功力大进?”
“你琢磨琢磨,你在人前自报家门排行十三,然后我吴老二还叫你大哥!人家还以为咱这一窝都是爹娘脑瓜子放炮放出来的。”
宁尘向来也算是伶牙俐齿,可吴少陵做了十年当铺掌柜,那张嘴乍一看似是没油儿,实则那话中字缝都攒着暗劲儿呢。
宁尘说话能气死人,吴少陵说话却能叫人卸了膀子使不出力气。
两人撕巴半天,排资论辈最后还是以吴少陵大获全胜告终。
苏血翎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笑道:“你二人若合伙与人斗嘴,怕是三十二个媒婆加起来也赢不了。”
宁尘听得直嘬牙花子:“你这都拿什么当数量单位呢!”
三人笑罢一时,吴少陵正了正色,肃声道:“宁尘,以后我还是叫你十三。你身负大难,自然要小心暴露。弟妹,你以后需得小心隐藏修为,世上难免也有旁人能堪破那些关节。”
他一句弟妹说出来,苏血翎可懵了,连忙低头道:“阿翎只是主君影卫,不敢僭越。”
宁尘见她这样说心中不忍,立刻接话道:“老吴叫的对,就是弟妹,只不过弟妹有点儿多,哈哈哈哈……”
吴少陵眼珠子放光:“有点儿多是多多啊?”
宁尘面露得色,贼兮兮压下声音道:“少说十个八个。”
吴少陵听的直咂嘴:“真好哇!你们合欢宗果然有双修秘法是不是?教教我教教我!”
“嗨,不是我藏私,非天赋异禀者学不了。”
吴少陵翻个白眼:“看把你嘚瑟的!”
宁尘喝了口酒,叹口气道:“咱哥俩说话也甭藏着掖着,你吴大少就不担心我这通缉犯给你惹麻烦?”
“我又不上街敲锣打鼓,怕的什么。万一你有一天被抓了,我翻脸不认人不就完了。朋友是干什么的,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
吴少陵胡言乱语嬉笑怒骂之间,却被宁尘听出来隐有痛楚。
不难想,他那档子事儿里,曾也应该是叫宗内好友出卖过的。
十年磨砺,虽彻悟得干净,难免也要留下三两道疤。
宁尘硬着嗓子接道:“我合欢宗就是你说的这般,宗主被近人在背后捅了刀子,没处说理。”
“嗯,我能猜出来。无非是浩天宗那羽化老怪憋疯了,才布置下那大网来诬赖你们。”
吴少陵能猜到他身份,这些旁带的错综复杂自然也看得清楚,宁尘倒是不奇怪,只是感叹道:“唉,你说这些名门大派,个顶个的纳垢藏污,这修行界还能有好?”
吴少陵轻轻在杯中抿了一口,悠声道:“起初,都是好的。修着修着,就坏了。”
宁尘眉头一挑:“此话怎讲?”
“且不用往上说,单就那筑基凝心期的修士,放在寻常百姓的市镇里,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再等铸就金丹,寿数延到二百年上,那当真就有点儿俾睨天下的感觉了,凡人俗胎已如蝼蚁,通天大道即在眼前。可是金丹修士能蕴育元婴的,二十存一,剩下的也不得不自待寿终。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才会发觉自己和凡人无异。元婴修士又何尝不是如此,性子刚正些的,死之前拼力一冲,也算还剩得些血性;大多则是破境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眼看要死了,急情之下脱张人皮又算得了什么?我能五六百年不死,又凭什么现在要死?到了羽化期,心中也无非是我已活了一两千年,飞升既在眼前,这世上还有不能干的事儿?在他们眼里,寿数就是机会,没了寿数,什么都没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他说的道理,宁尘虽没想的这般通透,心中隐约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仍然忍不住问:“那在你看,干脆别修了。”
吴少陵摇摇头:“不,修行不是问题,坏就坏在飞升上。飞升是天道给我们画的一个大梦,裹住了所有人在里面。金丹灵觉,梦做得浅些,多少还容易醒;元婴之后只会觉得一场幻梦成真在即,拼了命也要往里去扎。看得见摸不着,馋也把人馋死。都说金丹成仙,凡人见了都要道一声仙师,其实骨子里尽是贪欲执念,俗得不能再俗。”
宁尘叹气,也就只有吴少陵摸得天机而又修为被废,才能悟得这些道理。就算是自己,也还不是借着合欢法纲之利,做着飞升大梦吗?
“吴大少,这也没什么好指摘的。修行飞升,本就是亿万中无一的机缘,踏入修行一途之时,大家难道不知道?机会渺茫又怎样,这不仅是长生,也是功业呀。”
吴少陵笑起来,那笑容中颇有些意味深长。
“尘哥儿,你有没有想过,自始至终,这世间或许压根就没人飞升过?”
宁尘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你这可就有点儿不着调了。要知道,史上可不仅仅只飞升了一个呀。若只有一个,那还多少有些存疑,都飞了五个了,你跟我说都是编的?远了不说,上一个飞升的可正好是我家老祖呢!”
他借着酒劲儿,差点没把合欢法纲的机密说秃噜嘴。
吴少陵人品没的说,两人如今又义结金兰,可宁尘还是不敢将此等的机密随便倒出来。
且不说吴少陵会不会说漏嘴,单是把这么重的分量憋着在肚子里,就能将人心累得够呛。
想来想去,宁尘还是先将自己嘴把住了。
吴少陵说到此题,兴致更甚,他捉着酒壶猛灌两口,将身子往前一探。
“我自己琢磨了这么一个道理——修行界,没有史书,只有故事!心思放在修史上的人,自然没功夫修行,撑死活个百八十年的。一个寿数千年的分神期,能笑看他们将典籍传上十几代人,然后大笔一挥都给他们改了。真要矫情起来,人家一拍胸脯,说句“当时我就在那儿”,你这史书咋修?活得越久的修士,故事就编的越符合他们心意,能有几句真话呀。”
宁尘咂舌道:“寻常小事也就罢了,飞升这种惊天动地的事儿,也能编?”
吴少陵越说越来劲,将手一挥:“凭什么不能?羽化期的也怕呀,自己忙活半天,到头落得一场空,自己就把自己哄得坚信不疑,非得把这事儿坐实了不行。都说是飞升时有七彩宏光从天上罩下来,紧接着种种异像花里胡哨呜哩哇啦闹腾一番,然后人就没了。你咋就知道是飞升了?为什么不能是寿终正寝归于天地?飞升以后是个啥样,又有谁敢说个一二三四?这几万年了,也没有仙人从天上下来过。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全凭修士们的一张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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