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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寻着登赢楼去了,刚拐过街来,就看见吴少陵已亲自等在酒楼门下,当真做足了礼数。

他望见宁尘身影,立刻就往前迎,却一眼瞥见宁尘身后的苏血翎,脚步不由一滞。苏血翎黑布未摘,也不怕他直勾勾这样来看。

“这便是十三兄弟的护卫?真是英姿不凡!敢问姑娘芳名?”

苏血翎自也是早编了假名,闷闷道了声:“阿青。”

“青青淡草芳,拙锋秀内藏。好名字好名字!”

吴少陵拍马屁的功夫炉火纯青,简单一个名字都能捧成这样,既哄得人高兴又不失文雅,可叫一个不露声色。

宁尘如今也是看明白了,此子绝非是能在铜林镇这种地方碌碌残生之人。

宁尘也与他寒暄几句,吴少陵却不见引客上楼。他恭声道:“也是我思虑不周,先容哥哥上去安排些个,才好叫兄弟入座。”

说着他便拱了拱手,先行进了酒楼里去。

宁尘心中纳闷,多少生了些警惕,不多时却见五名花枝招展的女子飘飘渺渺走出来,往长街斜对过的青楼去了。

他哑然失笑,原来吴少陵安排了姑娘给他陪酒,突然又见自己的护卫竟不是男子,可不就愣了。

若只是寻常女卫也就罢了,偏也叫他看出阿翎修为不凡,猜测她断不会是给主人暖床叠被的那种奴婢,于是赶忙上去先把姑娘请走了,免得惹她不快。

吴少陵行的周全,宁尘却知道阿翎根本不往心里去。饶是如此,他仍与吴少陵换了换眼色,暗暗夸他眼力有劲。

登赢楼最敞亮的一个雅间,双方宾主坐定,须臾间小二便布上菜来。

宁尘定睛观瞧,那菜式精巧香气四溢,但毕竟也是百姓寻常吃食,可端上来的几壶酒却颇为不凡。

他翕了翕鼻子,登时闻出那酒乃是仙酿。

“吴大哥,那酒可不是这小小登赢楼能有的哇!”

“哈哈,十三兄弟也是个好酒的?实不相瞒,这是哥哥我珍藏仙酿【雪香凝】,乃是横空风吟山出产的雪莲酿造。平常客人来访,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宁尘心中有所计较,也不藏着掖着,只用玩笑话道:“哎呦,我与吴大哥刚刚相识,吴大哥就这般相待。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吴大哥怕不是要依仗我的修为,去偷什么天材地宝吧?”

吴少陵抚掌大笑:“十三兄弟尽说笑话!怎能叫兄弟去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儿啊,小看咱了不是。平常的凡夫俗子断尝不出这酒的好,非得是十三这般修为深厚、为人爽亮的朋友,才配叫我取出这酒来!”

你来我往之间,宁尘说话去了遮拦,吴少陵也直呼十三以示亲近。

宁尘饮了一口【雪香凝】,一股透心清凉直贯喉鼻,俩眼都差点儿冒了寒光出来,立时间赞不绝口。

“不知吴大哥可还有存货,也多卖我一坛!”宁尘心说这酒如此轻透,霍醉指定喜欢。

“十三见外了,你代楼主把钱送来,于我这小本生意可是雪中送炭。没啥说的,待回去送你三坛便是。”

两人说说笑笑,酒酣耳热。苏血翎只随席饮了三杯,也不吃菜,只静静坐着听二人谈天。

“我们黎州风貌,与那中原腹地可是大相径庭,十三可还赏得惯?”

吴少陵能说会道,却不显得如何油滑,面对自己一个灵觉期也是不卑不亢,宁尘品到他性子里似是隐着一份诚意,与他相谈甚欢,倒也不再摆些场面话出来。

“我初见得你们这里戈壁苍凉,只道是个穷山恶水之地。可后来在镇上见到一众孩童无忧无虑,还有那教书先生仁义刚正,颇受爱戴,便知此处与中原一样,也是个知书明理的地方。”

“哦,你可能是碰上【殚见阁】的人了。”

“我看那先生身着黄纹白袍,可是你所说的【殚见阁】?”

“哈哈,正是。殚见阁的书院遍布黎州,广收孩童入学读书,不收分文。所以他们的书院先生在黎州人人敬爱。”

“倒是好事。那殚见阁背后可是修士坐镇?”

“那是自然。修士从牙缝里抠出一点来,就够老百姓丰衣足食的。我这地头蛇不过坐了小小一个铜林镇,而那殚见阁说是黎州的地头蛇也不为过。”

“小弟此次前来,头件要紧事就是想疏通疏通,结交一下寒溟璃水宫长老一级的人物。不知吴大哥有什么门路能给我指一指的?”

“嘿,也是巧了。想要结交寒溟璃水宫高层,还真是非得从着殚见阁入手。殚见阁每月都会请黎州各地世族豪绅欢聚饮宴,明天恰好便是时候。十三若有兴致,随我一同赴宴,也真真看看我们这寒溟璃水宫治下的黎州风土。”

“吴大哥费心了,小弟自然恭从!”

吴少陵事情安排的妥帖,自己事情有了眉目,宁尘高高兴兴敞开怀与吴少陵乐呵起来。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个昏天黑地,宁尘贪那酒香,竟也不去运气解酒,直喝得咛叮大醉,最后还是叫苏血翎搭回客栈去的。

他也不解衣,迷迷糊糊强拽了阿翎给他抱着,扑床上就是一顿猛睡。

殊不料睡到半夜,他梦中忽地想起潇湘楼主那张条子,灵光乍现,一下跳将起来,拍着脑门大叫出声。

“他娘的!柳轻菀给老子玩藏头!”

……………………

第二天,吴少陵早早来邀宁尘上路。宁尘依旧叫阿翎藏于影中,随吴少陵出铜林镇往东南飞去。

吴少陵一路上谈笑风生,却见宁尘耷拉着眉毛斜眼瞥他,行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十三兄弟是不是昨夜宿醉未醒?为何看着精神不佳?”

宁尘呵呵冷笑两声,爱答不理道:“昨晚大梦一场,梦见这世间人心险恶,叫人丧气。”

昨夜里半梦半醒参透了柳轻菀玩的把戏,怎么都没想到柳吴二人竟然这般默契。

她就那么轻轻一点,吴少陵当时就能在自己面前气定神闲演一出好戏。

这两个人精合二为一,可把自己玩了个团团转。

也难怪他舍得把那【雪香凝】的好酒往自己这儿送,那几坛酒撑死了千枚灵石。他可从自己这儿薅走了二十万呢,真他妈是贼不走空啊。

宁尘倒也不打算把钱往回要,但就这么放任吴少陵继续在肚中得意却是不行。

听他语音语调阴阳怪气,吴少陵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他似是看破了自己和柳轻菀的把戏,连忙赔笑道:“这世间本就黑白难辨。那些看着光明磊落的,背后却难免男盗女娼;而有时看着偷奸耍滑的,却未必会没于流俗”

宁尘横着鼻子挤兑道:“那吴大少是光明磊落的那种,还是偷奸耍滑的那种?”

吴少陵哈哈大笑:“我啊,我是光明磊落地在这儿偷奸耍滑呢!”

宁尘见他光棍儿,也不再难为他,只点醒道:“那我这拉线搭桥的正事,吴大少可要上上心了。”

话里话外那意思,你坑走我二十万,再不拿钱办事,那我可就翻脸了。

吴少陵淡淡一笑:“十三,咱哥俩明人不说暗话,你的事情我一应陪到底,保管满意就是。”

“成,那我可当甩手掌柜啦。”

一个多时辰功夫,两人遥遥望见一簇黑担担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横空山脉已近在眼前。

身下黄秃秃的戈壁早已变成了水草丰饶的广袤绿地,前方乃是黎州最大的一座城市,名唤八平城。

吴少陵没有带宁尘进城,而是继续往横空山脉又行了几十里。八平城周围地势平坦,水田竹林相拥相簇,渐渐露出一座庭院。

两人是飞着来的,其他人却没那么高深的修为。

那庭院隐在树林包围之间,往日定是清净所在,可今天门前车水马龙却是热闹。

宁尘随意往下一扫,来的人几乎全是稍入炼气的富家翁,最多跟了几个筑基护卫罢了。

这殚见阁建的优雅别致,门口迎接宾客的仆役一个个也穿得温文尔雅,待客时不卑不亢,颇有些文人气。

他们见到吴少陵,脸上笑容更盛三分,专门派一个人给他请去了庭中。

庭中已布了百十张软席,软席上置一条案,上面已摆好瓜果梨桃。不过距离饭点还早,几乎无人入席,众人都只在旁边花园间谈笑。

宁尘随吴少陵在殚见阁外庭信步闲逛,他时时与人拱手寒暄,偶尔驻脚聊上几句闲话,却一直未与人引见宁尘认识。

旁人以为宁尘是他随卫,也不相问。

“此间都是寻常豪绅富户,于你无用。我带你见一见殚见阁阁主,他若问你什么话,都先由我遮拦。”

宁尘欣然从命,只多加了一句:“别再坑我了啊。”

“你别加“再”字啊,哥哥可从来没坑过你。”

吴少陵兀自嘴硬,宁尘也不和他斗嘴。

两人穿过一座廊桥往内庭踱去,越过一道月亮门儿,聚在此处的客人已大不相同,一眼望去,二三十人中足有七八个凝心期。

就在吴少陵四处观瞧寻人的时候,斜后方已响起一个男人声音。

“吴兄大驾光临,殚见阁蓬荜生辉!”

来人年纪比吴少陵稍大些,长袖宽袍,也是黄纹白底的书院先生样式,只在袍襟袖口多绣了些鳞纹。

他生的颇为俊朗,颌尖鼻挺,只是眼睛稍小,眼神微飘。

“任阁主,好久不见,叫小弟好生想念。”

两人连连拱手,神色间亲密无比,笑得一团和气,不知道还以为俩人是龙阳之好呢。

寒暄过后,吴少陵将宁尘往前一请:“来,十三兄弟,这便是殚见阁任天麒任阁主!任阁主,此乃在下莫逆之交,辰州独孤十三。”

“久仰任阁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哪里哪里,十三兄弟器宇轩昂超凡脱俗,定是大大的风流人物!”

宁尘探了一探,总算是在黎州见到一个修为高的。

这任天麒金丹中期,气息悠长根底厚实,识海却不知为何颇为虚散,以至于神意反在双眼上略有飘忽,说的好听点叫轻巧游浮,说难听点那可就是目有贼光了。

吴少陵虽然蒙了自己二十万灵石,但宁尘观识他根气颇正,对他这个人并无嫌恶。

然而这任天麒一面初见不曾说上几句话,却已是叫宁尘本能地暗暗生厌。

没说几句,又有人来寻任天麒。他连声叮嘱旁边仆人好生招待二人,三揖两拱手地走了。

仆人给他俩引去内庭一处上座,那桌上奉的东西和外边已是天壤之别,盘子里摆满灵果,壶中沏的也是仙茶。

吴少陵引宁尘一起坐了,给他斟上一杯茶,悠声道:“十三兄弟,看咱们任阁主气度如何?”

换任何一个旁人来看,只会觉得这殚见阁主儒雅热忱,颇具大家风范。

宁尘不愿现在就把话说明,便淡淡道:“任阁主已成就金丹了,真是年轻有为。”

“哈,论年轻有为,谁能比得上十三兄弟。你也别拿场面话敷衍哥哥,你若有意,我便费上心思,引你与任阁主好好交攀一番,说不定叫他随手一托,你就能与上头说上话了。”

“哦?小小一个教书的殚见阁,能有这般能耐?”

吴少陵点点头,话锋一转:“寒溟璃水宫身为五宗法盟,豪据三州。换那断剑城也好,皇寂宗也罢,如何能容下殚见阁这种自己将势作大的门户?”

与吴少陵相处一日,他才终于把话说到点儿上。宁尘立刻道:“请吴大哥指点迷津。”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黎州虽是寒溟璃水宫地盘,却是没有分舵的。”

还真是这样。

合欢宗不过占据二州,尚设了南陵与允州两处分舵。

寒溟璃水宫三州之地却只有一个羌州分舵,黎州干脆直接放了羊。

宁尘先前未曾细想,如今被他点拨一句,立刻觉出其中有异。

“这又是为何?”

“青岚江与妖族南疆之间只有寒溟璃水宫这一派大宗,它高居横空山脉之巅,对治下三州极不上心,精神头都放到南边妖族去了。羌州灵气还算充沛,有不少修行资材要从那处收拢,不然连这唯一的分舵恐怕都没有了。”

宁尘点点头:“黎州荒凉,看样子最多出产些灵矿,所以寒溟璃水宫才放之不管,由得殚见阁这种夹在仙凡之间的势力在黎州开枝散叶……可是凭他们这种地位,又怎么有门路呢?”

吴少陵眼皮低垂,目中却有精光摇曳:“宗门门面上不消管,自然会有人怀着私心,要把手伸下来了。十三兄弟只要放低身段,求人往上拉一把,就可以心想事成。”

宁尘打量着吴少陵神色:“吴大哥好像话中有话。”

吴少陵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顿:“在黎州地面,有任阁主帮你打典,便不需我陪你四处乱跑了。”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是简单,宁尘立刻道:“若我不想走殚见阁这条路子,一心想叫吴大哥帮忙呢?”

“叫任阁主帮忙,无非费上些银钱,花上些时日罢了。可是要走另一条路,那就麻烦的多了,你当真不考虑一下任天麒?”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七娘叫我来找你,我便吃死了你,找旁人作甚。”

吴少陵道了声好:“来,咱们再随意走走。”

两人离了坐席,吴少陵带着宁尘向外侧闲游而去。

路上见到几处门廊通往更深的里院,均有凝心期卫士把守。

殚见阁庭院颇大,两人绕了小半圈出去,数下来竟已见了十几个凝心期的守卫,不知道里院有些什么。

吴少陵带的路却不是往里院去的,他们越走越偏,没过一会儿身后宾客嘈杂便已没了。穿过一座小小树林,隐约间传来了小小的读书声。

“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出殚见阁了?”

“此乃殚见书院的总院。”

十几间宽敞明亮的书堂坐落在荫荫绿色之中,宁尘随吴少陵逛了一圈,从窗内看见里面尽是稚龄小童,男男女女,都板板正正坐在桌前,捧着书大声朗诵。

孩子们聚精会神,活力满溢,都在认真读书。

又有黄纹白袍先生手持竹节,在屋中转圈,偶有孩童读书惫懒,他们便拿竹节在桌面敲上一下以示警醒。

宁尘侧耳聆听,讶道:“他们读的都是道书?”

“哈,你听出来了。”

“虽然只是最基本的养气口诀,但听起来,那口诀在炼气期已算得是上乘之法。殚见阁自己培养这些弟子,难道想要开宗立派不成?寒溟璃水宫知道,还不把他们灭了?”

“哪里的话。殚见阁从没藏着掖着,只道是各地书院上万孩童中选出天资优秀者晋升总院,等他们再修出小成,便送去寒溟璃水宫当外门弟子。你去黎州任何一个地方打听,也都是这种说法。”

吴少陵口中说的这些殚见阁章程极为合理,但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他们说的是假话?”

“若是假话,传到寒溟璃水宫随便一个人耳朵里,这殚见阁也没了。”

宁尘听他话里话外云山雾罩,干脆单刀直入道:“吴大哥想说什么?”

吴少陵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望着宁尘:“十三,你帮我做一件事。做成了,你的门路也就通了。”

宁尘哈哈笑出声来:“早说便是。是要我杀人放火?还是要我偷鸡摸狗?”

吴少陵将头遥遥向远处隐在树林中的庭院一扬:“我想叫你寻机潜入殚见阁的里院,寻得一个隐藏的法阵,替我改上两笔。”

自己巽风邪体,在这种凝心期修士护卫的院子里出入,简直如同探囊取物。

他接过吴少陵递来的图样,上面已细细表明了阵法构成,以及如何修改的一应步骤。

吴少陵又道:“唯独有一难处,我也不知这阵法刻在什么地方,得需你找上一找。不过这阵法占地颇有些大小,又不能藏于地下,找出来应该也并不十分困难。”

宁尘细细思忖,这段时间吴少陵旁敲侧击与自己说了不少话。

那些话头听起来与此事无关,却处处透着蛛丝马迹,只是他还一时不能将其连接成线,终究还是要把事做成之后才有分晓。

他左思右想,实在觉得没有什么风险,于是欣然应诺。

“什么时候动手?”

“本也不急,不过现如今恐怕得越早越好,最好不要拖过今晚。”

“为什么?”

吴少陵苦笑摇头,将手一翻,于宁尘眼前抖出一张羊皮画轴,上面工工整整画着殚见阁的建筑舆图。

宁尘定睛一瞧,正是先前诛界门楚妃墨看过的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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