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将地上的青石板一托而起,朝霍醉一努嘴,向远处走去。
霍醉笑着将手按在断墙上一跃而过,跟着宁尘走去了前头另一座残屋里。
低头一看,嗬,不光菜齐,还有酒呢。四只酒壶两只酒盏,已叫宁尘摆得齐整,青石板旁边还铺了一只牦牛毯子。
霍醉鼻子一抽,识得那酒香,心中那点糟乱全都吹散了。
看那酒器就是,那并非自应天府购置,而是潇湘楼珍藏售卖的佳酿。
宁尘这是有心了,提前备好了美酒,从白帝城一路带过来的,这份心思霍醉如何看不出?
猜定了宁尘的念头,霍醉便不慌。她从不怕这少年对她有何居心,只怕猜错了他的意思,两人生出误会。
闹了半天还是冲我来的,霍醉嘴角一翘,先前的忐忑酸涩一解,眼里的光色也柔了。
宁尘跽坐在毯子上,抬手用第一只酒壶斟了酒,抬眼向她一望:“聊聊?”
霍醉将衣袍一展一甩,在宁尘身边坐下,伸手去取酒盏,却被宁尘抬手拦了一下。
“一口下去,能识得这是什么酒吗?”
霍醉也不多说半句,仰头将酒送入口中,嘴巴一咂:“沥胆酒。”
“真是个酒腻子哇!这都喝的出来?”
霍醉笑道:“叶含山上下两只醉猫,你当是虚的?”
酒是好酒,菜却没什么精巧。宁尘叨了颗醋花生丢进嘴里,开口道:“沥胆披肝,君子之泽……今夜我不当小人,也想你陪我当一回君子。”
“酒后无君子,我可不敢打包票。”霍醉取过沥胆酒又给自己满上,那酒壶盈盈一握,三杯倒出来却是干了。
她将最后几滴振在杯中,抿过一口;“你是有话要问?”
“你与旁人结过道侣吗?”
此一问倒是锋锐,一点儿都不带寰转的。霍醉心头一颤也不伪作,将头一点:“两年前,有一良人。”
散修男子若如霍醉一般混迹市井,往往粗鄙鸡贼,以霍醉的心气儿却是看不上的。
她生的好看,纠缠她的自然不少,世家子弟尤而为甚,可家教不严品行不端的她入不了眼,门风罡正德才兼备的又因那恶名对她敬而远之,两厢一挤兑,竟一直没有亲近之人。
两年前她倒是真遇到一位公子知书达理,没有先入为主闻名取人。
霍醉对他生出了些许情谊,几番相处之后,架不住对方苦苦哀求,也就应了与他结为道侣。
霍醉刚一答应,那人就显出了一肚子迂腐。
什么女孩家不许踩凳子,说话不能太大声儿,穿衣服不能露胳膊,霍醉是做这也错做那也错,浑是讨不了一点儿好。
开始霍醉只当是他为了自己好,也没太往心里去,可到了第二天,那人一句“女子如何能喝酒”,霍醉立刻就把他凳子踹了。
别的还好说,不让姑娘我喝酒,你爱滚哪儿滚哪儿去。
也没什么好遮拦的,宁尘问了,霍醉就顺嘴一咕噜给他全都倒了出来。
宁尘听完,释然道:“你那时不叫我招惹,我就觉得你是以前有事儿……”
霍醉叹气:“我这人啊,天生不爱被管,我家那老头从小都不敢管我。经了上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与人结了道侣,定然要被框住,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才能逍遥自在。”
“两人未必不能一起自在,你那是没碰上靠谱的。”
“谁靠谱?你?”霍醉斜他一眼,嘴角带笑。
宁尘这回却是没顺杆子往上爬。他默默无语,取过第二壶酒,斟在杯中。
“这回也要猜酒吗?”霍醉问。
“待我说完话,你再喝。”
看宁尘面色微沉,霍醉便将酒杯放在了石板上:“你讲吧。”
“你于我沥胆,我也剖心报之。霍醉,独孤十三乃是我假托的姓名,此时已不能再瞒你。”
言外之意,再瞒你,如何叫我往你心里去住。
霍醉竟也微微领会了其中深意,她忽然又有些发慌,深吸一口气,问:“为何要托以假名?”
“因为大如浩天宗这等五宗法盟,都将我视为肉中之刺,想要拔之而后快。我不遮掩身份,便无法在中原行走。”
“你与他们有仇?”
许许多多婉转说辞在宁尘心头转过,他不禁得开始害怕……已经与霍醉这般近了,若将她吓退可怎么办。
那可是五宗法盟,不是旁的什么宗派。
与他们作对,几乎便可算作整个中原修士的敌人。
这世间有几人能在这等庞然大物之前挺起腰来?
可若不把话说透,又开口作甚?宁尘想到此处,只硬声道:“是。有滔天之仇。”
“你……”霍醉再是闲散无羁,听了这话也不免有些懵。
宁尘抬手将霍醉的杯子送到面前:“话不急叙,请饮此杯。”
霍醉愣愣地接过去,三心二意之间将它饮下。待她于口中一品,眉头舒展了两分:“这酒唤做……合欢酿。”
“答对啦。”
霍醉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的真名是……宁尘……”
“嗯。”
此酒非是与合欢宗有关,只是拿合欢花酿造而成。
可合欢宗那场祸事早已传遍天下,宁尘的大名儿连带画影图形乌泱泱铺到了各州各府,白帝城所在辰州亦不例外。
宁尘奉上的这杯酒,即是给霍醉点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宁尘虽有一氲大祸罩在头顶,却吓不住霍醉半分。若是知道身边人有难就缩了脖子,也对不上她这义字当头的性格。
“宁尘……宁尘……”霍醉在口中咀嚼着,歪头冲他一笑,“这名字可比那什么十三好听多了。”
宁尘笑起来:“是啊,好就好在,跟霍醉俩字特别般配!”
霍醉把脑袋垂在自己胳膊上,咯咯笑着。
待她再抬头起来,酒红已攀上面颊。
她正正心绪,将眼放在面前一桌酒菜上:“你与我说实话,从一开始,就在跟我玩以退为进的把戏,是也不是?”
宁尘一梗脖子:“人呐,一旦动了心,哪是你一句话就能堵了去的?我又怕死缠烂打叫你厌烦,只能出此下策。今天我就把话说死了,你若真是一点儿想法没有,咱们就踏踏实实当哥们儿,从今往后再不提此事。可你若觉得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好,为何不试试嘞?”
宁尘喜欢的就是霍醉与他处处合拍儿,霍醉又何尝不是。
哪是觉得“有一丁点好”啊,现在处在这意头上,霍醉看宁尘是哪哪儿都好。
如今宁尘把话掰开揉碎了这么一说,霍醉只觉得若是再将他推远,怕是真把这缘分耗尽了。
但又叫她如何开口去说?
霍醉性子这么直,嘴巴张了张想说些好听的,脑袋一片空白,半句软话都说不出,脸都红了,只憋出一句:“倘你能说出个理由,试试也未尝不可。”
宁尘舒出一口气,眼见好事只差临门一脚,他抄过第四只酒壶,递到了霍醉嘴巴前面。
前面两味酒俱有深意,霍醉自也不由得好奇,由他捧着酒杯轻轻抿一口,随即哑然失笑——这壶酒名为【醉生梦死】。
宁尘将她抿过的酒喝进肚子:“你方才总说自在自在,可强拧着不顺自己心意,又叫什么自在?从心所欲,醉生梦死,才是真的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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