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醉晕眩之前料定自己贞洁难保。
她心中有数,宁尘先前买下【伏龙无义酒】就是为了接近自己,如今有这等好机会,她只道宁尘必然忍不住下手。
只不过与其交给朱从阳那烂人,宁尘倒也多少没那么讨厌,霍醉已然认命,权作拿身子报他一救之恩,两人分道扬镳便不往心里去了。
可是一觉醒来,只见宁尘四脖子汗流,倚在不远处树底下累得直喘气。
自己这边衣襟整洁,还多裹了一件男子外衫罩住后背破损。
低头一看,连鞭痕带腿伤都已痊愈。
还能有谁干的,可不就面前这小哥吗?
“十三,谢了。”霍醉也不多言,只站起身朝宁尘抱拳一拱。
“客气。”宁尘一扬手,枕着胳膊往树下躺倒了。
霍醉靠去何子霖那边,观瞧她并无大碍,便替她整饬好衣裳,输真气将其唤醒。
宁尘也不去凑那热闹,只眯缝着半只眼,瞥到二女在不远处低头说了半天话。
何子霖看着倒是还行,不似要死要活的作派。
霍醉说着说着话,伸手抱了她一抱,何子霖还露出了些许笑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宁尘再一睁眼,何子霖已起身御风准备走了。
他坐起来,对着她微微点头告别,何子霖也没有多说什么,递来一丝柔和目光,转身飞去。
二人再多说什么也是尴尬,若不是为了帮霍醉,何子霖也不会掺和到这件事里。
可若不是她放跑了庄客,霍醉也不用和她一道被捉。
一来二去,到底是没耽误宁尘什么事,只是何子霖叫人干了一通,恐怕得落下块心病。
“何子霖状况如何?”宁尘看着霍醉走过来。
“霖姐儿还好……虽然被人欺负了,但方才她漏嘴说了一句什么“好久没这么快活一回”,看那意思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宁尘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此番总算是有惊无险,可以乍着膀子回去交差了。
“霍姑娘,东西已经到手,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宁尘施了个礼,刚准备腾空而去,却被霍醉伸手扯住了袖子。
“十三,你若时限不急,不妨随我去一趟如何?”
宁尘一想,时间倒是还有两日空闲,便欣然道:“去哪儿?”
“随我回家一趟。”
* * * * * * * * *
叶含山离着南元朱门也不算太远,况且此行没有何子霖这凝心期的拖后腿,宁尘霍醉飞了大半日就到了地方。
三座险峰拔地而起,被浓浓绿色簇在其中,凑成了一脉叶含山。最高那山峰半腰处已有白云缭绕,风中透着一股草木清香,足见此处罕有人至。
论风水和灵气浓郁,这地方许是不如南元朱门占的那片山谷,可这山间拢共就住了霍醉和她师父,满山间的灵气就供两人修行,说句不好听的,多少有点狗揽八泡屎的意思。
霍醉引着宁尘落在中间最高峰的半山腰,只见拢共三大两小五座茅屋在向阳背风处凑在一起。
霍醉打开最大那间茅屋的门探头进去,口中叫道:“老鬼!老鬼!”
宁尘见状也凑过去,开了旁边几个茅屋门看了看。
这几个屋子外面看着不起眼,里头到修建的干净整洁,木地板铺着,摆设古香古色,只是总共也没几件家具。
“师父不在这儿,咱们往上走。”
霍醉沿着山崖小路向上攀登,并不御风。
宁尘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向外眺望,只见云海间一座座峰顶如笋尖般冒出,观得他心旷神怡,忍不住开口赞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霍醉听到,回头看他:“如此好句……是你写的?”
宁尘打了个哈哈:“我哪有那天分!”
霍醉微笑道:“倒是老实。”
宁尘一抖搂手:“可不是老实嘛,昨天晚上怀里温香软玉,有贼心却没有贼胆。”
宁尘先前以退为进,虽没吃着肉,但总算现在敢过过嘴瘾不怕霍醉生气。若放在前两日,他这般出言轻薄,霍醉只会把他当朱从阳一般处理。
如今不同了,霍醉叫他那句温香软玉说着,脸颊刷就红了,扭头噔噔快步上行,嘴里道:“骨子里还是不老实!”
一句话中埋了十二分娇嗔,宁尘嘿嘿一乐,哼着童洛笙唱过的半截十八摸调子,不远不近吊在她后面往上爬。
两人攀至山顶,脚下一片云海,头顶日耀广布,顶峰处有半截山体被大法力削平,留了几十丈方圆的空地,建得一座演武场。
那地面上雕团龙花纹,由一股坚实法力护住,不怕练武时损毁。
旁边山壁上有一个洞府,两开的石门修雕也算精巧。此时门扇微敞,隐隐透风,霍醉几步走过去将门推开,带宁尘往里走去。
“老鬼!老鬼!”
宁尘听她老这么叫,直嘬牙花子:“好歹有我这客人在呢,你这般驳你师父面子,叫他不好看呐。”
“不碍不碍——老鬼——”
两人穿过几道门,走进洞府深处,但见石台上盘坐着一个老头,鹤发白须,三尺长的眉毛,一身白色劲袍和霍醉款式相仿,端的是仙风道骨。
只不过元婴期也就五百来年寿数,他如今年过六百岁数已高,一张脸皱皱巴巴,皮肤也是晦暗无光。
“老……师父,又入定了啊?”霍醉过去板住老头肩膀晃了两晃,就听老头鼻子眼里哼哼唧唧,跟闹耗子一样。
霍醉并不担心,从腰间掏出那翠玉竹筒,取了旁边桌上酒杯倒满,又拿根筷子沾上,轻轻点在老头唇内。
真是灵丹妙药,老头咂么两下,眼睛顿时眯个缝睁了开来,一边吧唧嘴一边呜噜道:“什么……什么酒?好酒……”
“来,老鬼你再尝尝。”霍醉喜笑颜开,端着酒杯送到老头唇边,轻轻给他往下去送。
老头喝了小半杯,原先抬不起来的胳膊也有劲儿了,自己接了杯子擎在手里,小口小口喝得啧啧有声,灰黑的脸皮都容光焕发起来。
他抬起眼皮,一双浑眼望向身前女孩。
“诶?小崽儿回来了?”他那声音在喉咙里响着,跟磨老树皮一样。
“是呀。”霍醉眯着眼蹲在他身前笑。
“你从哪里弄得【伏龙无义酒】?!”
“买的呗。”
“你哪有钱?!”
“你教我一身本事,还不会出去赚呐?”
老头几句话间清醒过来,捧着杯子咕咚就是一大口,顺着喉咙一缕一缕细细品着送下。
一口酒下肚,老头坐在石台上哈哈大笑,听声音倒也中气十足。
“好好好!【伏龙无义酒】!刘伶那厮酿得好货,已三百年没尝过啦!”
老头伸手抓着霍醉胳膊将她拉在身边:“小崽儿,你可知,三百年前老鬼我与几位老兄弟在南疆行侠仗义,被围困在芒施十万大山,杀了五天五夜那叫一个血流漂橹,生生打退了南蛮妖族三千妖兵!我们老哥几个坐在那尸山血海之上,刘伶那厮便请我们喝了这【伏龙无义酒】,当真天下绝酿!”
霍醉笑着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讲过啦。”
老头眉头一竖:“真讲过?”
“讲过八百多回啦。”
老头一口将杯中残酒闷进肚,从石台翻下地来:“今天老鬼高兴!来!再教你一套打架的!”
他也不理宁尘站在旁边,大步径直走出门去。霍醉看了宁尘一眼,连忙跟上。
她刚一迈出洞府,老头已经一拳带风“呼”地扫了过来。霍醉鹞子翻身跃至武场当中,与逼上前来的老头激斗在一处。
宁尘站在门口,远远看着两人白袖翻舞,犹如玉鹤斗白雕,劲气四散飞射,震得整座峰顶微微摇晃。
他不精徒手交格之法,却也能识出面前两人腾挪攻防之术乃是天下罕有的妙招,一时间不禁看得入神。
但见二人斗酣处,霍醉立掌成刀作挥砍之势,连打带削劈去老头肩膀。
老头身子如烂泥般往下一矮,滚贴在地往霍醉双脚去踹。
霍醉就势起跳,翻身上天全力一掌裹挟真气直轰下来。
只听老头口中喝道:“拳刚!掌弘!指精!”,竖起两根手指直迎了上去。
老头所运真气也不过压在金丹期,一指头戳去却势若破竹,如虹指力猛涨三尺,直刺霍醉眉心。
霍醉连忙变招挥拳去打,却已被老头欺入身架,一连三指点去霍醉双臂大穴。
霍醉将双臂舞得宛若鹤翼团空,将指力尽数化解,看得宁尘眼花缭乱。
老头招式用老,但已借机拱入霍醉身前。
他提指上戳,霍醉推掌前拍,一老一少在刹那间收气停劲。
老头双指距霍醉下颌还有两寸,霍醉的手掌却已按在了老头胸口。
宁尘还当是霍醉赢了,在旁边喝了一声好。但看霍醉面色却也没有半分喜悦。
老头收手大笑:“小崽儿!功夫什么时候变这么好啦!”
霍醉垂手叹道:“还不是被老鬼戳到了脑袋。”
宁尘这才明白,老头已收了先前破劲出的指力,不然待霍醉拍掌而至时,指头上的锐气早已贯脑而入。
老头伸手捏捏霍醉肩膀:“小崽儿,你有这身本事,老鬼便放心了。哎,还有酒吗?”
霍醉还沉浸在刚才交手中若有所思,只提起翠玉竹筒递在老头手里。
老头打开竹筒,也不在乎身段,盘腿往地上随便一坐,拿鼻子细细嗅那竹筒中酒香。
霍醉瞥他一眼:“老鬼,怎么光闻不喝啊,我给你弄了整一坛呢。”
老头将那竹筒捧在腿弯中间,笑道:“不喝啦,再喝便是浪费。”未等霍醉搭茬,又听他轻声唱到:“三界尊,十方佛,不及瓮中煦酒浊……”
一句唱完,他脑袋一垂,像是醉了过去。
霍醉蹲下身,伸手又去摇他:“师父?师父?”
宁尘察觉有异,连忙奔到霍醉身旁。只见老人面色微醺,嘴角挂笑,已然坐化仙逝再无声息,
“这、这……”宁尘愣在当场,一时说不出话来。
霍醉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抚摸着老人头发,静静道:“师父十年前最后一次突破境界失败,延寿无望,已在此静候命数多时。他六百一十九岁寿终正寝,可喜可贺。”
宁尘心中恍然:“你筹钱去买【伏龙无义酒】,是为了结他临终心愿……”
霍醉只呆呆望着老人,轻轻为他整理衣襟:“师父一辈子逍遥自在了无牵挂,没有什么心愿。我只是从小听他讲那酒如何香醇,听说这次拍卖会有卖,便想弄来哄他高兴一场……本来他这般入定,还能多延几年寿,没想到却叫这壶酒勾了起来,把残寿耗尽了。”
“枯坐如木雕,再活十年又是如何?他能再饮旧酒,和爱徒尽兴走一场拳脚,多大的福分呐。”
霍醉嘴角微翘,点头道:“说得没错。”
女孩将洞府中数坛残酒堆砌于老人身边,宁尘帮她捧来柴枝在旁,升起一把熊熊烈火,焚化了老人遗蜕。
“要立个碑吗?”宁尘站在霍醉身旁,一起望着那燃腾着的赤红火焰。
“不用。”霍醉抄手站在火焰之前,朗声说道,“老鬼活的潇洒走的干脆,一生没受过约束,叫他化作飞灰自去世间游荡,再好不过。”
待那焰头烧尽已是入夜。火灭道消,月明星稀,山风呼啸而过,将演武场上的木屑烟尘渐渐都吹散了。
霍醉拎着翠玉竹筒慢悠悠走去外间,在崖边一条石凳上坐了。宁尘忍不住叹口气,也跟去坐到了她身边。
霍醉打开竹筒,那【伏龙无义酒】老头自始至终只喝了一杯,如今一斗酒也没少几分。
霍醉嗅了嗅酒香,脸颊立时蒙了一层酒红,可见酒性之烈。
她抬手狠狠灌了一大口,肩膀一个哆嗦,口中嘶了一声。
女孩抬手将竹筒递在宁尘面前,宁尘也不造作,取来便喝。
那酒嗅着一股杀伐之气,竹筒边又有霍醉唇香萦绕,一口入喉燥如岩浆柔若清泉,截然不同两种触感旋着淌下去,激起腹中千层热血。
“霍醉,我有一事没有想明白。”宁尘借着酒劲儿发话了。
“嗯?”
“先前何子霖被捉,等我们逃脱之后再一起回去相救,不是胜算更大?你为何非要只身犯险?有元婴在附近,你该知道自己被擒的可能性不小。”
宁尘多少有些没话找话,只望拿别的事消消霍醉心头悲意。
“擒便擒了,我却不能舍让霖姐儿一个人。”
“不觉得有点傻吗?”
“你是男人,你不懂的。哪怕落入万劫不复,只要身边能有一人陪着,便没有那么怕了。霖姐儿知道我在,她就能咬着牙扛过去。”
霍醉不是无谋,她只是义字当先,遇事奋不顾身。
宁尘似是品出了些意思,却也不能全然明了。
于他而言,绸缪未雨才能办得成事,逞一时之激却不是人人都能理会得。
“十三,你怕死吗?”霍醉望着山下云海,只见月光下白绵翻波,幽冷清净。
“为何有此一问?”
“都说飞升飞升,这大陆修士万年来何止上亿,长生者不过五人,芸芸众生终究难逃一死。师父活了整整六百年……我想不出六百年是怎样的光景,可到头来依旧化作枯骨一具……”
听得霍醉感叹,宁尘将手中竹筒递过去,任她喝了两口。
旁的不敢说,生死之事,此世间却没有人比宁尘看得更透了。他轻笑一声:“霍醉,这个世界是我们租下的,死的那天便要还呐……”
闻听此言,霍醉顿时愣在了当场。那话乍听起来荒谬无比,却将霍醉心头淡淡一丝恐惧尽数驱散。
“说得好!只当还账!”女孩大笑起来,纵起竹筒往喉中猛灌。
宁尘看她喝得太急,劈手夺下竹筒:“这么喝也不怕喝出事来!”
霍醉笑道:“我叶含山神功【醉卧沙场】,哪是那么容易醉得!还我!”
宁尘才不还,自己咕嘟咕嘟连喝三大口,辣得他眼珠子都红了,只强作忍耐。
霍醉等他喝完才一把抢过。她用手指敲着竹筒道:“我从小就这般与师父抢酒喝,他一把岁数,没有半点德性。”
宁尘虽识得二人时间不长,却也能觉出叶含山这对师徒其乐融融。他不作声,只听霍醉继续说话。
“叶含山曾经也有过几代传承,最多时听说一个师父带了五个徒弟。到我们这代,却只留我们师徒两个。自今日起,叶含山只有我一人了……”
说到此处,霍醉喉中发哽。她想抬手喝要酒,过往中一幕幕相依为命却从心间穿过,她再忍不住,肩膀一颤,颊上已是滚滚泪流。
宁尘闭上双目,将手按在霍醉后背上,暖着她后心。
霍醉只伤了片刻,她抬袖抹去脸上泪水,清清嗓子:“没事。我霍醉别的没有,朋友却是不少,自不会孤独寂寞!”
宁尘忍不住问:“那我算你朋友么?”
“哈哈,等你交代我办完那交易中的第三件事,再说什么朋友不朋友吧!”
宁尘那二皮脸又腆了起来:“那第三件事,叫你亲我一下!”
霍醉哈哈大笑,一掌将他推了个趔趄。女孩纵身而起,跃至演武场中,将师父留得最后一套指法操练起来。
宁尘讨了个没趣,低头见那翠玉竹筒放在脚边,便拿起来待将残酒饮尽。殊不料那一斗酒竟是空了,只剩了一口倒在嘴里。
霍醉一袭白衣,在场中一套拳打得云飞月舞,淡淡霜华撒在身上,宛若凡尘仙子。宁尘看着她,只觉酒劲上涌,眼睛都重了影。
好家伙,这伏龙无义酒后劲儿也太大了,怪不得敢用“伏龙”二字。宁尘前后才喝了四口,脑袋都快要不转圈了。
霍醉却在转圈,只是转到一半,一脚踩空滑倒,直往地上跌去。
宁尘箭步上前,将她揽在臂弯中。霍醉一张脸迎在月光之下,酒薰而红,已是醉意朦胧。
她樱唇微启,道了声“应你便是”,拉过宁尘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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