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征知道自己若是强要,她多半难以拒绝,可是当时并非心甘情愿不说,倪妙筠更不能呆上多久,草草了事向来不是他所愿。
佳人或可轻薄,却不可轻慢。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吴征凝神注目,再度步入桃林。
月光下的阶级仍留着脚印,杂乱,却又缤纷秀气,竟然不逊落英。
如许多佳人的莲足在这里踏过,或纤长,或圆润。
吴征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大部分,至于分辨不出的些许,大概就是栾采晴或是柔惜雪的。
他顺着倪妙筠的足印踩落,方位与落脚点分毫不差。
以佳人的眼光打量这片桃林,别有一番情趣。
桃林里栽的不仅是一种桃树,间错纵横之下,各色花枝招展。
譬如粉色的千瓣桃红,白粉相间的五色碧桃,还有深红的垂枝碧桃等等。
倪妙筠独独偏爱紫叶红桃,她的足印朝向,使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这种花色朱红,叶含紫色的桃树之上。
朱红色向来为当世最受欢迎的色彩,而紫色便是倪妙筠的偏好了。
夜闯迭府别院的那一晚,正是吴征第一次见到她如云似雾,如梦似幻的剑法。
那一晚虽未有多少交集,可她忽然惊艳地现身于危难之际,穿的夜行衣也是别具一格的紫色。
吴征又独自笑了起来。
在迭府外宅的那一夜着实迷幻,祝雅瞳翻墙而入探查底细的身姿让他目眩神迷,但当年只敢想上一想,半点也不敢期盼,哪知道两人之间会有日后的经历。
与冰娃娃一同旁观了场淫乱不堪的春宫,也探讨了一番男女欢好,当夜的精力几乎全都在她身上,也想不到会携手共渡,更彼此扶持着重建了天阴门。
倪妙筠隐在暗处,自己一直不知道她也在迭府外宅,直到她突然现身。
彼时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若不是来到盛国,吴征对她至多会留着她惊艳现身的记忆,倪妙筠也不会对吴征有任何念想。
世事无常,一家人来到了盛国,帮助盛国闯过最大的危机,于是才有了与倪妙筠的一段姻缘。
从栽种树苗,到抽枝长叶,到卧牛山上心心相印。
两人之间正像春日的桃林,蕊开瓣张,花开正艳。
于是吴征终于看见了佳人所在。
他一个顿步停下,露齿一笑。
月光朦胧间,倪妙筠粉面含春,半嗔半羞,目中还有惊慌之意,却倔强地睁大着道:“我都看你来来回回走来走去三回了……”
语声怯怯,羞意难掩,尤其那双大眼睛总在男女之情上将她出卖得干干净净。
不知她为何羞臊如此,吴征现下还顾不上分辨。
美人正坐在那面[点绛唇]石碑旁最大的桃树枝桠间,这株紫叶红桃枝繁叶茂,花开最旺,即使在这片桃林里也堪称异种。
设计园林的大匠用这一株来[拱卫]石碑,正因它的特别之处。
倪妙筠倚在枝桠间,轻盈得像是依附其上的紫叶,修长得像是丫丫叉叉的桃枝。
她身着的长衫通体紫色,让身形就此隐在叶间,唯独两幅云袖如桃花般的朱红。
“能找到倪姑娘,已是我今生武功修行最大的成功之处,走上千百回都值得,莫说只是三回。”吴征躲开垂落的桃枝屈身近前,伸手一抬。
是桃林里找到善于隐匿身形的自己,还是修行了武功才能与自己相熟相知?
吴征语带双关,让人芳心可可。
倪妙筠发自内心地嫣然一笑,顺势搭着他的手臂,玉足一点翻下枝头。
那长腿踢动时裙裾纷飞,像一只翩翩的蝴蝶。
情郎大手温热而有力。
与一般的公子哥儿不同,他的手不是养尊处优的细皮嫩肉,相反颇觉粗糙,与他温文尔雅,处处体贴的表现截然不同。
可是被这样的手掌拿住才觉分外地踏实,倪妙筠借着这一臂之力跃下桃枝,相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
二人相视一笑。
倪妙筠掩藏身形的功夫可谓天下无双,隐在桃林里有几分刻意,像是躲避着什么,又有几分不刻意,生怕吴征真的找不着。
而吴征一路寻来,细细回味两人间的点点滴滴,待身边的美人也觉更加怜爱。
自九岁离家的那一日,倪妙筠就忽然长大了许多,也懂得了自己作为一名豪族之女的命运。
无论父母对自己多么疼爱,最终都逃不脱为族中利益献身的使命。
身为女子的悲哀正在于此,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件货品,随时随地待价而沽。
但在今日,或许应是卧牛山上她被扔下山崖的那一刻起,她不再哀叹自己的命运。
即使只是件[货品],她也找到了独具慧眼的[买主]。
这位买主真心喜爱,珍之重之,必不让明珠蒙尘。
更何况这条山道的尽头,有抚育她成长至今,恩重如山的师门。
——由他花费了无数心血重建的师门,当倪妙筠踏上阶级的顶端,梦境一般的天阴门映入眼帘时,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杂念。
买主珍爱奇货,奇货亦对买主芳心期许,正是情投意合的你侬我侬,也是最好的归宿。
“一下子实在准备不出材料,只好空手先来,好像又要失约了……”吴征似对两人的沉默有些不习惯,又想应承的事情居然屡屡没能办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嗯?”美人正神思不属,忽闻情郎没头没脑的话语,一时转不过弯来。
“落英深处,皇亲谋反。这落英深处不消说了,自是约在这片桃林。皇亲谋反么,当然不会是你真的要谋反。所谓皇亲,不就是国丈,国舅之流。这些人要是谋反,贵妃也跑不掉。无论成与不成,贵妃都是足足要倒霉。一旦不成功,谋反就是诛九族的大罪。这贵妃可不就是白白死了么?所以皇亲谋反,倪姑娘说的是白斩贵妃鸡,我猜的没错吧?”吴征滔滔不绝地一大段后,歉道:“倪姑娘嘴馋,可惜一下子实在弄不到食材,只好孤身前来领罚。”
“傻瓜。”倪妙筠被猜中心事,面色居然飞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听吴征说完还跺了跺脚,一甩手疾奔两步,却没演往桃林里绕树而逃,引情郎来追的戏码。
“额……这个这个,真的有点傻了……”吴征一时摸不着头脑,也疾步赶上。
只见美人停在石碑前,双手在小腹处交叉,低着螓首,两鬓间发丝垂落,遮挡了半边脸颊。
“好好抱一抱我。”倪妙筠的声音极轻,犹如撩拨丝线般若有若无:“你从来……都没有好好地抱一抱我。”
相识至今,一向循规蹈矩。
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处子之身怠慢不得,吴征待她向来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仅有卧牛山上自觉必死无疑才大施轻薄,待陆菲嫣前来救援时吴征重伤脱力,哪能对情绪激荡的倪妙筠拥抱宽慰?
至于美人来吴府探视,也仅匆匆一拥一抱,便只并肩而躺。
“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在哪里都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春季微寒的夜风里,倪妙筠的语声像冷得发颤,听得人万般心疼:“还从来没有男子好好地抱一抱我……”
吴征也觉全身发冷,心中却越热。
倪妙筠的话万般凄凉,又有万般期盼。
人生于乱世,又是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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