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茏的矮树,叶片上挂满了雾夜过后的盈盈露珠。
冰凉的晨风,吹起黄叶卷天的萧瑟秋意。
微亮的天光,在远处峰巅举起彤红的宝镜,烧开一片霞光喷薄而出时,刹那间给山河万里都注入了神韵。
燕跹莺飞,万物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吴府也不例外。
这座叫馥思居的小院在往日早已开了大门,今日却是大门紧闭。
即使在吴府里,这座小院依然地位超然,闭上了大门时没有人敢贸然打扰。
吴征轻轻落了地,就像片枯叶落在馥思居之前。
初次见到这三个字是在长安城祝家,当日的牌匾上娟秀字迹中隐含金戈杀伐之意,馥字右半边笔锋颤抖,令人不明所以。
这面新的牌匾连这三个字也是新近书写。
字迹依然娟秀还更见大气,杀伐之意只若隐若现,几近于无。
馥字的每一个笔画都无比饱满又条条分明,尤其收笔的一捺如游龙飞腾,直裂匾沿,竟欲破壁飞去一般。
吴征怔怔地看了片刻,伸手就去推门。
吱呀的轻声响起,门后的门闩并未移开,这一推便吃了闭门羹。
他后退了几步,露出个欣慰的笑容足尖一点,顺着院墙斜斜掠了过去。
馥思居其实是腹思居,院子的主人在长安城写下这三个字时刚在昆仑山上见过了吴征。
狠心别离之后,心中的思念无以复加,才提笔以颤抖的手写下馥思居三字。
彼时情绪奔涌,馥字右半边笔锋连颤,大失水准。
可若是细细观瞧,便能觉其中韵味无尽。
吴征当日并不知主人为何写出这样的字,但印象深刻,日后两厢印证,才知这笔字堪称天人之作,与现有这幅工整的牌匾也不遑多让。
“伍佰唱歌经常跑调,可是没人说他唱得不好。”犹记得当时吴征崩出个荒唐的类比,可意境与韵味大体如此。
吴征大胆地跃入院子。
莫说是一片枯叶,就算是吹了片尘土落在馥思居前,小院的主人也能知晓得一清二楚,何况来人是他。
院主人没有来开门绝不似平常,可也没发声让他走,所为的只是不让人知道她在干什么,故而连院门也一道锁死。
终于相认之后,院主人不必再像从前总想着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更不用思念得肝肠寸断。
由此杀意大减,再书三字时便光风霁月般潇洒。
这三字也就一片冰心在玉壶,谁都能看出个中的得意来。
于是才有蓄力的一捺横飞,已全然收不住。
院井摆设十分简单。
露天里一张石桌,四章石凳,另起了一座凉亭,四周以青竹苍松点缀而已。
可若走近了便知不凡,石桌石凳以青玉铸就,冬暖夏凉;凉亭虽不大,雕梁画栋一样不缺,足见精致。
角落里的两座青砖炉十分醒目。
炉膛冰冷,连膛壁都光亮如新不见炭灰,显是从未用过。
家中的仆人不明所以,可家眷们每每到此都会相视一笑,连林锦儿都不例外。
明火水炼犊,油爆河虾,祝雅瞳不知反反复复练习了多少回。
吴征当日吃来觉得味道鲜美,如今回味更是甜在心里。
在长安城危机四伏的日子里,是她像一张撑开的大伞将自己牢牢护住,并一路扶持到今。
“我就是吴征本人,只是多了一份记忆。我为主,记忆为辅,我,是祝雅瞳的儿子。”吴征执拗地在心中一肃,激动地踏上阶梯。
她太爱吴征,倾出一切都给了吴征,若自己不是[吴征],对她又是多么地不公。
而无论自己是不是[吴征],对她都必须用一生来疼爱,才能些微的对得起那份浓得比蜜糖还稠的情意。
两人就像这窝蜜糖里纠缠在一起的麻线,纷繁复杂,就算一刀斩落也难以分清了。
“娘,起了么?”
声音如一根细如头发的钢丝,难以摸着踪迹,又坚韧不拔地发了出去。
穿过窗纸,掠过小厅,准确地落在床帏之间。
祝雅瞳是天底下武功最高的几人之一,跑不出一手之数去。
也是天底下最聪慧,最果敢,最冷静的几人之一。
可是吴征知道,闭了馥思居的院门谢客,他翻墙进入又未被驱赶,屋内听不见丝毫的声响仿佛空无一人。
这位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美妇曾给予了火一样的热情,这把火却是娇羞之焰。
——武功最高,最聪慧,最果敢,最冷静的女子一样会害羞,害羞起来比旁人也分外地可爱些。
她疼爱的方式与姿态无论多么大胆,多么奔放,她端庄的绝色面容上无论多么欢快,多么满足,春湖般的美眸里始终掩不去那抹娇羞。
当痒麻之筋被撩过,像琴师的手指弹拨之下,动人弦音不由自主地荡起难以自持。
即使含情脉脉的眼眸始终与你对视,诉说着无尽的情意与珍爱。
她娇软的身体与不自觉就想闪躲,又被强行拨正的目光里,羞意永在。
吴征昨夜邀约料定她不会拒绝,其实只要吴征强来,她都不会拒绝。
所以她闭门谢客,却独独让吴征入内。
给了你一份独享的荣宠,同样掩不去心中的羞意。
她或许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在此刻,她一定会找一处让自己心安的所在躲起来,好掩饰心儿咚咚直跳,震得胸腔砰砰作响的窘态。
深秋的日子里,没有比柔软的床帏更适合逃避,也更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
屋内寂静无声,可吴征立时能感应到一丝悸动,空荡荡的地方便有了人味的温暖,就像春风吹裂了冰雪。
吴征暗自得意,准确地寻着她的位置一定让她芳心窃喜,而一招聚音成线也将近来苦修的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哪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越发优秀?
哪有女子不喜欢与爱侣心意相通?
屋内顿了一顿,这才打破了沉寂,几许欣喜,几许甜丝丝,几许慌张,另有几许无奈道:“还……起了。”
声音慵懒而瑟缩,飘飘渺渺又清晰无比地在吴征身周萦绕。
无论她的心境多不安宁,都不影响丹田里如臂使指的内力。
而无论身处何方,将要面临什么,她的心思永远都在吴征身上。
这一下[余音绕梁]正是提醒吴征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得戒骄戒躁。
关怀的暖意充溢心间,不一时全化作冲动的滚滚热流,吴征猝然伸手推开了房门。
桃花山一场夜战,母爱像是滔天洪水一样将他淹没,或许是一生仅有一次,也是最为激烈与热烈的一次。
但回归了平静,在日常的字里行间里,谈天说地里,鸡毛蒜皮里,那份不再激烈的爱意仍无微不至地裹紧了吴征。
激烈与平实,一样地让人牵萦于心,耿耿不寐。
很久很久没能与她同室独处,桃花山谷那处简陋山洞里的天地唯我仿佛已是久远的回忆。
没有人打扰他们,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任何事。
可不管是在隔世的桃花源,还是凡俗的府邸,祝雅瞳都是一样地优雅娇娆。
美妇坐在桌前。
桌面仿佛一道屏障,让藏在之后的人获得些虚无缥缈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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