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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应该说是……很冷僻的敌人吧。”

喀密菈,一个极度古老,异常遥远的名字,就算是娜拉纳也所知甚少,对白栗栗而言更是闻所未闻。

喀密菈是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出现的人物。

除此之外,她也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其他近东地区的寓言故事中,这些故事大多是更早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变体。

这些的故事根据文化背景的不同有细节上的流变,但是主要线索大都相同。

故事的开始毫无新意。

很久很久以前,大河的尽头有一个王国,叫赛亚底。

国王贤明地统治着赛亚底王国,人民生活欣欣向荣,国家安静祥和。

靠近海洋的王国享受着丰美物产的恩赐,就算是最贫困的人也丰衣足食。

唯有一件事情令贤明的国王不满意:他一直没有子嗣。

国王下令,假如有人能够让他得到一个孩子,他就满足那个人一个愿望。

于是,来自各地的博士和贤者纷纷前来献策。

国王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从斋戒、祈祷到草药、大赦,乃至于巫术。

但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孩子。

终于有一天,一名来自东方的女巫来到了王宫,声称她能让国王得子。

国王已经失去信心,不过还是打算姑且一试。

国王询问女巫想要满足什么愿望,女巫回答说:

“等到怀孕的那一天,我再回答您我的愿望。”

按照女巫所说的话,国王抛弃了传统的信仰,改宗信仰新的神明。

尽管大臣们力劝国王不要背离正信,但他们挡不住国王求子的心。

然后,按照女巫的指示,国王抛弃了过去的妻子,迎娶女巫为新的王后。

国王为新的神明修建了高大的塑像,每天都去向新神明祈祷,终于,如同女巫所预言的,她怀孕了。

大喜过望的国王赐予怀孕的女巫新的名字,喀密菈,意思是“神给我幸福”。

他抚摸着王后的鼓起的腹部,询问她想要满足什么愿望,王后喀密菈却回答:

“请您安静地休息吧,让我来管理这个国家。”

于是,说话算话的国王不得不满足她的要求。没过多久,女巫便用计杀害了老国王。终于,魔女喀密菈控制了整个国家。

手握大权的魔女开始显现她邪恶的本性:她狂热地推动新神明的信仰,对旧神充满敌意。

她命令士兵们毁坏旧神的神庙,驱逐旧神的祭司。

魔女还淫乱成性,每日同数不尽的男孩在宫内狂欢。

魔女信仰的新神明其实是个残酷淫暴的魔鬼,于是喀密菈也残酷地统治赛亚底王国。

她要求每天献祭一对少年少女,供自己淫乐,然后冷酷地杀害他们,吸取她们的血液。

最可怕的是,喀密菈肚里的孩子并非老国王的嫡裔,而是同魔鬼交媾而成的邪恶混血。

魔鬼的孩子假如降生,将会成为所有恶魔的母亲,为地上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为了打败魔女喀密菈,神勇的英雄出现了。

被旧神明眷顾的英雄用智慧打败了魔女手下的怪兽,然后用怪兽的犄角作为长枪,终于杀死了魔女喀密菈和她肚里即将诞生的魔婴:莉莉丝,万千夜魔之母。

“于是英雄拯救了世界,天下太平,”娜拉纳缓缓说完故事的结尾,“其实是个蛮无聊的寓言故事,说教性也很浓厚,劝诫人们不要信仰错误的神明,小心那是吃人的恶魔。其中还混杂着对女性的恐惧之类的要素。那个没出生的魔婴莉莉丝,后来经过流传改变,不知怎么的就在其他神话中变成了大魔女、亚当的第一任妻子、吸血鬼的母亲之类的反派角色,跟故事的原本差了十万八千里。魔女吸取小孩血液的情节传入东欧后就演化成了用少女鲜血保持青春的血腥女伯爵的传说……”

“为了要个孩子,什么事情都做,这个国王到底哪里贤明了啊……”白栗栗感叹道。

“故事里出现的赛亚底大约在今天伊拉克南部的乌姆盖萨尔,不过也有不少争议。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娜拉纳冰冷的视线好像注视着什么猎物,“按照你所描述的,今天的这个所谓的『教团』,应该就是一个崇拜喀密菈的秘密宗教结社。那幅壁画多半是描述喀密菈被杀的场景。”

白栗栗回忆着那副教团囚牢里见到的镶嵌画。明明被长枪穿刺、身处烈焰之中,画上的女子却祥和地抱着新生儿,好像没有任何痛苦。

这让她感到难受。

“等一下,”白栗栗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该不会是说,这个寓言故事讲的事情……都是真的吧?”

娜拉纳摇摇头:“这种故事流传到今日,很难说被删改了多少回。不过,神话中所叙述的东西,从来就不是古人的胡编乱造。”

“啊?”白栗栗一头雾水,“难道神话的东西都是真的历史?世界是盘古一斧子砍开的,天上也真的曾经有十个太阳?”

“这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论,”娜拉纳语气严肃,“我们的世界并非人类的理性所能彻底概括的,神秘而难以理解的存在从来不曾缺席人类的历史。古人面对这些人智难以理解的东西时,创造了宗教和传说来应对。近代以来,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理性文明逐渐占据高地,这些我们的童年时代的信念便逐渐磨损。但是,这不代表我们的世界和我们所以为的世界一样理性。”

白栗栗没怎么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能抓个大个:“你是说……这些神话里的事情,其实是某些真实事件的反应?”

娜拉纳点点头:“人类的理性远比我们以为的要脆弱。一旦真实地意识到我们生活的世界与我们一直坚信的知识结构是不兼容的,一般人很快就会陷入疯狂和绝望吧。如果同神话中的某种东西相遇,就算『它』没有给人类社会带来直接性的毁坏,仅仅是了解到『它』的存在是一个事实,仅仅是观察到『它』,人类文明就可能会轰然坍塌,乃至于退回黑暗时代。那些教团的信徒,大概就是接触到了『它』,所以失去了正常的世界观。”

“可是……这样不就等于说,人类文明时刻处于毁灭的危险中吗?”

“也不尽如此……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目的。”

“我们存在的目的?……”

“我所属的组织——还不能告诉你它的名字——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态发生的安全措施之一。”娜拉纳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虽然大部分人没有能力直面神秘,但是总有少数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与神秘发生『接触』。这些『接触者』有的陷入了疯狂,还有的极少数人则守住了人类赖以保持自我的心。为了防止人类文明受到神秘的腐蚀,这少数的『接触者』决定要将神秘隔绝在人类文明的视线范围之外……这就是我的职责。”

人类是脆弱的,脆弱到仅仅是观察到神秘的存在,就会陷入疯狂。

白栗栗咀嚼着这句话,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出了一身冷汗。

哥哥为了拯救疯狂地爱上自己的妹妹,把妹妹杀掉了。

高中女生被毒瘾所迫,向陌生的人献出自己的身体。

父亲为了自己的未来,把女儿送去给邪教徒作为祭品。

而她,栗栗,正孤身站在这难以理解的扭曲风暴的中心。

娜拉纳那时候最后说的话在心中回荡:“我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接触的范围正在逐渐扩大。”

叮咚。

白栗栗突然被从思绪中惊醒。

“去开个门啊,栗栗!”周墨绫的喊声从厨房传来。

白栗栗昏昏沉沉地站起身,走向玄关,打开屋门。

快递员模样的青年拿着一个包裹:“您的包裹……白女士对吗?”

“对。”她取过包裹,扫了一眼标签。包裹上的确清清楚楚地写着“白栗栗女士收”,“奇怪……我最近没有买东西啊。”

“您签个字。”

签完了字,快递员离开了。

“怎么回事……”白栗栗合上门,“是谁寄来的……”

她看了一眼,却呆住了,背上一阵恶寒。

寄出地址没有任何掩饰,正是教团囚牢所在的大厦。

心中的声音大声警告她不要拆开,不要拆开,不要拆开。

但是手却自己动起来,捧起实际轻盈、但似乎万斤沉重的包裹。

她轻轻晃动包裹,里面传来纸片摩擦的声音。

大君的那句话蹿入脑海:“记得亲自拆开哦。”

不要剪开,不要剪开,不要剪开。

把包裹拿到卧室,锁上门,用剪刀割开胶布,撕开包装纸。呼吸越来越快,几乎有点麻痹的眩晕。

一本很普通的相册。无法压抑的巨大不安。

不要翻开,不要翻开,不要翻开。

翻开相册,万籁俱静。

照片上的女孩怯生生地望着镜头,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玩具熊。

她站在阳光下的树荫中,瞇着眼睛,穿着一身白裙。

是老式的胶片相机拍摄的照片,右下角盖着时间戳,八年前的一个夏天。

不要翻下去,不要翻下去,不要翻下去。

第二张照片的时间更早,画面过度曝光,饱和度过淡,让人联想到更早的相机。

同一个女孩,一头清凉的短发,晒得有些黑。

她抱着一条大鱼,似乎在向拍摄者展示自己的收获。

穿着连体泳衣的她踩在白色的沙滩上,远处碧波荡漾。

女孩好像……和第一张照片相比,没有任何改变。

白栗栗翻回去对比了一下,确认女孩的身高和外貌都没有任何改变。

不可诉诸言语的不安涌上来。

不要认出来,不要认出来,不要认出来。

另一张照片,女孩骑着式样过时的自行车在街上滑行。

周边的行人穿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喇叭裤,墙上贴着海报,绘制着奥运五环和“1972”。

又一张照片,泛黄的黑白纸页上,那个女孩身着水手服和过膝袜,和其他三个人同框,好像一家人的相片。

其他人的脸被黑色马克笔抹去,只有同一个女孩脸静静地笑着,远处是大海,还有冒起黑烟的蒸汽轮船。

女孩浑身赤裸,腰肢伸展,露出深深的乳沟,一脸媚笑。这是一张以某种外文写的海报,大概是某场色情表演的宣传单。

记不清是第几页了,女孩身着肥大的艺伎和服,抹着浓妆,云髻高耸,侧身跪坐,露出白色的脖颈,妩媚万分地注视着镜头。

青春的容颜一如彩色照片上的她。

一张张地翻动相片,完全不能抵御诱惑。同一个女孩,唯一改变的是地点和时间。

女孩戴着布帽,穿着格子外套,怯生生地站在镜头前,看上去瘦了许多。

她背后的建筑物上,纳粹的万字旗随风飘扬,一旁的士兵手执冲锋枪,面容严肃。

如果这些不同年代的照片展现的是一个人从幼童到老年的一生,所唤起的应该是感慨之情;但是,前后跨度了近百年的照片中,女孩不变的青春容貌就是诅咒,只能唤起深不见底的恐怖。

女孩的脸渐渐分解,好像眼目口鼻被大脑当做不同的部分处理。但是,还是逐渐认出来了,这个女孩。

不要,不要,不要。

最后一张褪色的照片,颇具年代感的场景,女孩身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及地长裙,戴着过大的蕾丝宽檐帽,夹着收起的遮阳伞,好似哥特电影中的面色苍白的女主角;她挽着身穿肥硕的老式礼服的男性,站在一栋建筑前。

女孩笑容僵硬,因为那时候的摄影需要长时间的曝光,被拍者必须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

背景的建筑很熟悉,因为白栗栗曾经在历史课本上见到过。

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工业时代的奇迹,以钢筋和玻璃搭建的水晶宫。这栋伟大的建筑建于1851年,在1936年被焚毁,如今早已荡然无存。

唯有那个女孩,好像不被时间影响一般,以永远不变的容貌,跨越所有灰飞烟灭的瞬间,向照片的拍摄者展现着密码般难解的微笑。

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个女孩。

白栗栗伏在墙上,大口呼入空气,但是抓不住存在的实感。

照片可能是伪造的。

但她的内心非常清楚,照片都是真的。

相册的主角,那个女孩也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她突然明白了娜拉纳的话的含义。

人的理性无法承受的、超乎人智的神秘,现在实实在在地灼烧着她的手心。

她看到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世界,在这一沓老照片前,一砖一瓦地轰然倒塌。

身着维多利亚长裙的女孩向她露出诡异的笑。

以不变的形态,永恒地出现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地点的女孩的笑——自己的笑。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自己,白栗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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