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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着,哪天咱们四人终究要再比一场,这回可不能再输。那个叫方骸血的白眼狼却说张冲已死……”白衣秀士神情凝肃,眉宇间阴翳遮涌,原本夹杂三分玩世不恭、三分愤世嫉俗的优雅和嘲讽一扫而空,只余重重心事,沉吟未决。

“若然是真,那一天是再不会来了。”

方骸血口无遮拦,言行都不甚靠谱,按舒意浓之说,就是个被血骷髅惯坏了的面首小白脸,偶尔兼做打手,无从判断他说的可不可信。

白日行事、孤身闯山,既未打着七玄盟的名号,也未黑衣掩面装神弄鬼,此非奉玄教一贯手法,应可视作是他个人所为——

但究竟是为什么?

方骸血意在激石世修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惜以侵犯石欣尘裹胁,若非女郎在不应庐之主的眼中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赔钱货,他说不定真能逼出正主儿来。

挨这一下,到底对方骸血有甚好处?

石前辈说,来赚《无鸣玄览》至绝一击的人,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哪个最贴近方骸血的目的?

其中固然疑点重重,但此间主人也算不上开诚布公。

有一处至为明显,必是揭破方骸血来历的关键,石世修却绝口不提,耿照不信绝顶聪明的山主会漏掉,毋宁是不欲耿照留心于此,才故意打的迷糊仗。

为防心思被窥破,少年赶紧转移话题。

“虽说如此,山主练成《无鸣玄览》,十几二十年来不断积蓄功力,却未曾主动约战天痴上人,也是惜情。”

“这马屁进步甚多。让你别精进了不是?”

石世修打量他几眼,耸肩道:“惜情么?也未必尽然,说不定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尊容,还有灰不溜秋的和尚头。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方骸血用以击毁奉茶童子的,正是千灯手的独门掌劲。他虽极力隐藏,不欲我看出掌法路数,但劲力骗不了人,那股灯芒似的淡金掌晕,普天下再无第二家。千灯手是谁人的武功,要我提醒不?”

那倒不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未见他使过类似的掌功,今日确是初睹,若与其来历有关,方骸血惜用也是自然。

石世修还没说完。

“他徒手斩断镔铁的武功,名唤‘铣兵手’,正是靡草庄之主诸葛残锋毕生钻研,天下五道间只他白鼎派一脉孤传,别无分号。对,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诸葛’——附带一提,如风茹华弹也是这一位与我联手研制,如风二字与他的庄名同出一源,皆用了‘如风靡草’的典故。

“方骸血能避过,我那笨女儿却不能,为何我不是很意外?他居然跟我说张冲死了,是死在他手里。”

白衣秀士仰天闭目,嘴角扬起,笑得无比嘲讽却未出声,轻轻瘫靠在木轮椅的椅背,仿佛倦极,垂落的眼角说不出的苍凉哀戚。

“他是樊轻圣所派,还是诸葛堕落了,也搞起诡计阴谋?起码不会是张冲,毕竟死人不来这套。天幸我只须怀疑两名故人就好,而非三个。”

……………………

耿照并未如愿赶在石欣尘苏醒前离开。

石世修似乎很欣赏化名“赵阿根”、但全渔阳都知他爹他师傅是谁的少年,不但留他将被破坏的机关复位、打扫战场,还指导他如何拆解奉茶童子,更换受损的部件——对工匠来说,差不多就是摊开设计图供人窥看的意思,慷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托不应庐主人大方分享之福,耿照才知那个像石井一样的装置,正是玄泉钟的中枢,只是井栏上吊着的不是木桶缒绳,而是重逾千斤的实心铜柱。

石世修隔着重重机关接见方骸血,便是奉茶童子悉数完蛋,也还有其他手段,毋须唤人前来。

若有旁人,反而投鼠忌器,石欣尘的闯入即是血淋淋的例子。

谁知方骸血一阵发疯似的乱打,毁去悬系铜柱的机括,意外启动玄泉钟,才有后续石耿二人的乱入。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呜”的一声撑坐起来,耿照正钻进其中一具奉茶童子的背箱,试图将严重变形的零件取出,尽力保持未损部分的完好,同时还要应付身后不耐烦的石世修叠声逼问,急了便起脚踢他屁股。

女郎摇摇昏沉的脑袋,看着眼前极其荒谬的景象,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闻声欲起,头顶“砰!”撞正箱柜,“喔”的闷声惨呼,抱头拱背,石世修以为他要出来,啪的一脚将少年踢回背箱里。

石欣尘急忙提醒:“爹,他撞着头啦!”

耿照正想回说“我没事”,哪知二度撞箱,又是“砰!喔!啪!”三声连环,这回连石世修都意识到荒唐处,笑骂:“你拿脑袋打鼓么?有趣不?”横了女儿一眼,没好气道:“笑!就知道笑。”石欣尘也未反口,和颜起身,稍事整理仪容,跟着清扫起来。

书斋本是弟子们的禁地,非传召不得擅至,曼珠沙华由红转紫后,就只剩未成年的季英得以自由出入。

伍伯献、翟仲翔等素知“彼岸之花”的厉害,等闲不敢靠近。

石欣尘在凉亭看似对耿照不假辞色,其实是为他着想。

曼珠沙华说是对女子孩童无害,也就相对于男子罢了。

如风茹华弹内所藏的迷魂药物,据说便是从花中提炼制成,浓缩若此,也能教石欣尘酣睡近半个时辰,人事不知。

无论前山有多少弟子,都不能唤来收拾,女郎是责无旁贷便不推辞的性子,认份地整理起来;本想连耿照都打发走,拗不过父亲久逢知音兴致勃勃,坚持请父亲拿出缓解药来,让耿照含在舌下。

“这比如风茹华弹的药芯珍贵百倍,制程极之麻烦。”石世修像被生生剜下一块肉似,半炫耀半胁迫地捏着乌中带透、如以黑曜石磨成的剔莹丸药,直到耿照阖上嘴才肯松手,悻悻然道:

“用含的。敢咬碎吞下,我就把你埋到花圃里,以后做出来的药都管叫‘阿根丸’,听见不?”耿照拼命点头。

石世修瞟了女儿一眼,仿佛在说“满意不”,犹不解恨,冷哼道:“你就不必了,花又没黑。”石欣尘见耿照满面狐疑,随口解释:“曼珠沙华全开时是黑的,连女子幼童都不宜近,须得口含缓解之药,才能免受其害。除修习《无鸣玄览》,别无应对法门。”

耿照有些诧异。“石姑娘没练么?”

石欣尘从容摇头,未因此问难堪。

石世修冷哼一声:“女子练什么?嫁人即外传,不嫁惹是非,哪个不是祸源?”对这话题兴致索然,转头指挥耿照修缮,再没搭理女儿,当她如空气般。

三人忙活到夕阳西下,石欣尘本欲去备膳,却听父亲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我有些乏了。你同阙家小子说,让他到西岭的梅花林瞧瞧,用他爹的名义拜望下‘斗雪道迹’的瘣道人张冲,回来向我报告,越详细越好。

“办妥这件事,我便许他每日来探望赵阿根,可待到日落前为止。如何?”

石欣尘强掩诧异,却没能掩住扭捏,多半是那句“如何”的针对性太强,仿佛是遂其所愿似的;强辩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则又更为着相。

女郎收敛心神,淡然道:“我无所谓,都按父亲的意思。”

石世修冷冷一哼,转对耿照。

“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做到什么程度,带着成果来见我。我打赌翻砂法或焚失法都不合你用,你会需要同我聊上一聊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得意或微愠,唯有满面的嘲讽和衅意未曾变改。

“那个表情,代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与耿照并肩走过彼岸花海时,石欣尘主动开口。

“我要多谢你……家父,已许久不曾这么开心了,今天就像突然又活过来似。我不敢想像书斋毁成那个样子……不,哪怕只有现在的三成损伤,他老人家要气成什么模样。他肯定非常期待你的解法。”

“希望我不会令山主太失望。”耿照苦笑。

石欣尘察言观色,展颜一笑。

“我还要谢谢你,这回是为我自己。谢谢你为我抱不平,我以为在本地氏族之中,重男轻女也是稀松平常,若非东燕峰特别开明,便是你特别善良,能对他人之苦感同身受。”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梅少昆,是赵阿根。”

石欣尘似笑非笑,难得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促狭般的淘气神情。

怪的是这份似笑非笑,与在厢房缠绵时有着微妙的不同,甚至和她父亲都不一样,仅五官是熟悉的,带着异样的陌生与违和。

“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可惜他只有女儿。即使我娘亲故去已久,为此他从没原谅过她。”

石欣尘顿了顿,犹豫得十分明显。

“你的内力……是不是突然消失了?”大概自知此问怪异,努力试图圆说,强颜笑道:“堂堂东燕峰掌门的高足,不可能身无内功,一味运使筋骨蛮力,未免太不合理。恁谁都会怀疑——”但实在是不擅扯谎,才起了个头便说不下去,索性闭口,放弃得也算果决。

果然。她不知道。耿照心想。

她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然而那不过是推论,绝非亲身所历。

她不确定她对他做了什么。

那并不是她,尽管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庞,差堪仿佛的身量,以及其实不甚相像、腴瘦各异,只是同样诱人以死的惹火胴体。

那不是石欣尘。

在厢房里死命榨取他的尤物,是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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