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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片刻后冠带齐整地行出,果然是读书人的样子,与耿照通过姓字,拱手道:“赵公子,敝山主等闲不见外客,因有阙二爷的引荐,才让公子往后山。”

“后山乃山主清修地,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弃剑石内莫言武’,以弃剑石畔的谢客亭为界,界内严禁提运内气,便即动手,也只论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规,于贵客恐有大碍,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为公子引路。”

“其二,后山平时连我等亦不能进,擅入必定迷失方向,请公子务必在亭内等候,切莫随意行走。”瞥了阙牧风一眼,加强语气:

“阙师兄也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阙牧风嘻皮笑脸。

“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草嚼树皮,至今见蔬菜还犯恶心。这小子若进迷魂阵,肯定撑不久,我赌他三天便能见着列祖列宗。”三人都笑了。

发话那位名叫伍伯献的儒生恐对耿照失了礼数,匆匆收敛形容,摆手道:“公子请。”偕师弟在前领路。

滩岸与铺石山道间隔了座防风林,出林后一转,赫见一座约三四人高的石砌牌楼,形制古雅,雕工细致,不似此荒洲野岭中应有。

两侧楹联分书“十世为儒少子孙,一生长负帝陵恩”,横幅“不应庐”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挥剑斫成,断玉斩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尽满腔狂气,看完后反而心头宁定,颇有万籁俱寂之感,实是不可思议。

如同蓼菱洼,耿照对“舟山不应庐”也无印象,横疏影撰写的《东海名人录》他虽背得滚瓜烂熟,但书中收录的门派、高手仅止于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于东海道南,横疏影以为执敬司弟子所遇,到东海道治便已足够,也可能是连二总管都没遇过更北边的武林人,索性不录江湖耳语,只写见闻所致。

耿照同样对渔阳七砦十分陌生,这不应庐的主人没准儿也来头不小,未敢等闲视之。

牌楼后的山道颇经修整,不但遍铺砖石,居间还有一条宽约五尺的无阶滑道,特别平缓,连带使山道都变得迂回起来,才能整出足够低平的斜度。

而弃剑石虽以“石”字为名,却是座两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浓绿,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镜,其上镌刻着两枚半人大小的狭长古字,第一个字瞧着像葫芦,第二个字则要复杂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锈蚀的双手大剑斜插于巨岩旁的山石,没入逾半,剑身未见弯折,可见这一掼的劲力之沉。

谢客亭的名目听着拒人于千里之外,亭子却修得美仑美奂,青石阶畔一样设有坡道,让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见萧谏纸时,他在平底粮船内坐轮椅的模样,料想这位山主如非腿脚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谢绝访客,何必建此华亭?不应庐的主人约莫不是真心隐居,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只是等到剑都锈蚀大半,仍不见踪影。”精钢刀剑要成这副模样,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确实是极漫长的等待。

伍伯献延请二人入亭,自己与师弟站在亭外,解释道:“山主不定何时会派人来,还请公子宽心等候。”阙牧风翻了翻白眼,胡乱摇手:“你们忙活去,我们自等便了。”伍伯献笑道:“无妨,我们陪师兄等会儿。”看来对阙牧风不甚放心,怕他又到处乱跑。

耿照忍着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没逃过阙牧风的锐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笑道:“你知这俩刻的是啥?”耿照尴尬挠首:“小弟才疏学浅,是真看不懂。”

阙牧风摇头晃脑道:“是‘玄览’二字。此间主人名动渔阳的《无鸣玄览》神功,便由这幅上古图刻中悟出,也是后山成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口口声声说不识,却一眼未曾挪开,是不是骗我爹给你写拜帖,就为到此偷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铿啷!”擎出背上巨剑盈尺,作势欲斩。

耿照不料他说翻脸便翻脸,还栽来个泼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窥人绝学,连忙别头捂眼,单手在背后乱摇:“阙兄,小弟绝无此意!我连《无鸣玄览》之名都没听过,初来乍到,岂能——”碧火神功的灵觉捕捉到一声轻嗤,回头见阙牧风抱腹缩颈,肩头颤动,阶下伍伯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约莫怕他尴尬太甚,伍伯献主动解释:“在我不应庐中,武功乃枝微末节,排于百工之后,不禁人学,用不着行礼拜师。若有问,山主无不指点,但他老人家不喜武事,才有‘弃剑石内莫言武’的规矩。”

“要是从前山来,随处可见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学《卫江山剑》的图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风景线。阙师兄当年在图刻前指点我剑法的模样,迄今仍历历在目,就别再戏弄赵公子啦。”末几句却是对阙牧风说。

这下轮到耿照愕然了。

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剑秘笈视为至宝,或禁外传,或防人窥伺,守得无比严实,不应庐的主人却将剑法和内功公开示人,有问即答,这简直闻所未闻。

伍伯献习以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隐居于此,不与人群,日常所用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从无到有,研究如何烧烟制墨,抄水成纸,历时三年而成大家。许多人不远千里而来,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穷尽技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或剖竹为伞,或辗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没有长过三年的。”

耿照蓦地想起在横疏影的库藏中,有个装文房四宝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载于清册。

二总管惯用购自平望的上品贡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锭,其余笔砚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还是弃用。

他与伍伯献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献既惊且喜,又不无得意:“山主精研篆刻三年,堪与当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间颇有名气。”以山主亲炙的贵重,这位赵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购得,来历非同小可,应对益发客气。

不应庐的弟子日常均在前山活动,山主钻研的各种技艺学问,都留下相关的设备工具等,供他们使用,有问必答,三年里不收束修,还管食宿;期满离山,只有经山主选拔的秀材可以留下,从这个阶段起便须决定钻研的领域,山主也将倾囊相授,务求青出于蓝。

伍伯献专攻农田水利,撑舟的师弟翟仲翔则研究筑堤,不应庐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领域留有傲人实绩,故庐内有此科门。

二人已待七八年之久,通过至少两次简拔,堪称人才中的人才。

耿照灵机一动。“山主该不会对打铁铸炼也有研究罢?”

伍伯献笑道:“何止有研究?从一窍不通到能铸玄铁精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间还不只冶铁而已,机关术、木工等亦一并涉猎,最终造出失传已久的指南车。原本放置在钟阜城署之中,据说被东镇以‘不得私藏国器’为由,连同纸本蓝图,一并收进了靖波府的密库,世人再难见得。”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只在提到“东镇”和“靖波府”时有隐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齿咬牙,以显读书人的涵养。

耿照虽曾任将军武胆,毕竟没去过靖波府,遑论收藏国器的密库。

但以他对将军的了解,慕容柔若觉指南车是威胁,会毫不犹豫夷平舟山,收缴并不实际;毕竟设计者尚在,蓝图难道不能再画一遍?

听着像某种轶闻讹传,实不应出自主人公的门下之口。

能铸玄铁精金的设备,足够支应锻造如梦飞还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阙牧风这项提案,为何会被阙入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间一片光粼,适才舢舨撑入之际,周身却仿佛笼罩在若有似无的薄雾内,天光突然暗去大半,虽不致伸手不见五指,辨认方位、远近等却变得困难,加上伍伯献谆谆告诫不得在后山走动,少年大胆猜测,不应庐之主还有另一项专长。

——阵法。

他见识过聂雨色的能耐,深深知道阵法的厉害。不应庐在林树沙洲间布下奇门阵图,外人难进,想来亦是阙牧风推举此地的原因。

四人闲聊间,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经谢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耿照也未察觉有人,可以说他踏落亭阶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听见,至于是由何处跨出,却是毫无头绪。

(……果然是奇门阵法!)

男童约莫八九岁,生得玉雪可爱,手里捧着书低头走路,居然没跌跤,说不定也是有武功的。

伍伯献一见他来,喜动颜色,取出拜帖匆匆拦下。

“季英,这封帖子劳你送与山主,说是酒叶山庄阙庄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人,莫要耽搁。”

“又来?”被唤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声,垂肩摊手,老气横秋中带着小孩的直率无隐,大抵尚在可爱的范畴内。

“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们是约好的么?”

阙牧风乜眸冷笑。

“要不你把阵图打开,我们自个儿进去啊,稀罕你送么?伯献,山上风气现在成这样了,你个做师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献笑道:“阙师兄有所不知,我绘制龙骨水车、丈量农地的算学,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说的话,我俩得喊他一声‘师兄’。”

对季英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阙师兄,打过《卫江山剑》二十十七块石碑刻图的就是他,剑法可是山主亲颁的‘青出于蓝’。”

不应庐虽重百艺而轻武学,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

季英缠着伍伯献、翟仲翔学《卫江山剑》,立志成为第二个以碑石所刻招式打败山主之人,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说与山主听,岂料今日竟能亲见首位以剑法拿到山主“青出于蓝”之证的大前辈,眼睛都亮了,无奈前头话说太满,拉不下脸亲近。

正自扭捏,阙牧风嘿嘿笑道:“你赶紧把帖子送去,回头我教你几手,以后你伍师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兴奋点头,想起不应太过热切,显得自己很想学武似的,有违山主的教训,干咳几声,别过头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拿着拜帖一溜烟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间忽现忽隐,明明是条直路,瞧着却有些迂回,片刻便难以追视。

伍伯献明显松了口气,又陪伴片刻,心里盘算着季英该送到了,对阙耿二人拱手:“赵公子、阙师兄,那我们也去啦。阙师兄若不急着走,稍晚小弟再与师兄吃酒。”偕师弟告别而去。

他二人功课繁重,轮值撑舟已是万不得已,今儿额外耽搁了大半日,着实等得心焦,只与阙牧风久别重逢,欣喜终究压过了着急,故未形于色。

阙牧风笑顾耿照:“这儿的主人行事随兴,又不爱见生人,外人投帖拜山,十个里怕有九个不会见,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运气不好的话,得陪我们挨到晌午之后,才会有像季英那样上完课的小鬼走出来。”

耿照心念一转:“万一山主今儿没授课——”

“这你就懂了。”

阙牧风拍拍他的肩膀,眸带嘉许。

“欢迎来到不应庐,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人随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宝藏山。为防你有什么误会,先说我爹当年是送我来读书的,只是我不小心学了武功而已。”

“你在这迷魂阵中打铁,山主也不会问你打的是什么,正合我们的需要。只有一节你须小心,没事就没事,有事的话也可能十分严重……那就是最好别对山主说谎。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

“此间的主人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出身来历、家里有哪些人,做得什么勾当……铁口直断,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说,千万别满口虚词,一旦失了此人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明白阙牧风推荐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着提出“这厮不是梅少昆”的指控。

走入此间,一切都逃不过不应庐之主的法眼,身份暴露迟早而已,何必急于一时?

失策。

不管是想窥探如梦飞还令的铸造之秘,抑或对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阙牧风看似轻佻浮滑,岂料却使了记漂亮的回马枪,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着像踩中陷阱的野猪,但我无意阴你,纯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说谎成了习惯,以为对谁都能够如此。”

阙牧风耸耸肩,一脸看透他似、却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

“老实说罢,我来此是见一个人,带上你不过顺便罢了。六年来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爹不允,不应庐的主人也不待见我,我只好假公济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径出了谢客亭,竟是要往那术法迷阵中走去。

“……阙兄且慢!”

耿照既惊又愕。他深知阵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转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盘算。”目光一凝,蹙眉沉声:

“你骗了二爷,是不是?此间的主人根本不会答应出借炉砧,让我在此锻造部件,你才须制造留人的理由。”

阙入松的爱子误入迷阵,受了伤损,不应庐身为东道,自难撇清责任,不得表示点什么,才能对阙家交代——这等碰瓷的手法几近赖皮,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便在于它简单粗暴,极其有效。

伍伯献等直到递帖前还盯着他,大概也怕旧事重演。

但这回的“伤损”,决计不是再饿上七天七夜之类,能被轻易揭过的。耿照蓦地想起不得在界后运使内功的禁令,不由得头皮发麻。

阙牧风既然敢提出这种馊主意,必有十足的觉悟,不计代价也要达成目的。

少年万料不到他甘为天霄城牺牲若此,难怪在牛车上说“你若让舒意浓哭泣”时,听着不像威胁,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东西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开炉,你便想重铸‘执中贯一’来造反,约莫也懒管,没准儿还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写篇酸文为你助威。”

阙牧风淡道:“你只想错了一处。这事骗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干嘛,也同意这么干。六年前我被赶出舟山时,他差点没法做人,引为平生奇耻,我在遐天谷苦干六年,才赢来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用不着内疚,说到头我为的是自己,不是为你。”耿照这才意识到“老东西”指的是不应庐之主,结合被逐出师门一节,看来阙牧风对这位师傅可说毫无敬意,只有满满的怨怼愤懑。

青年将大剑负上肩背,潇洒挥手,笑得露出齐整白牙,比春日暖阳还好看,整个人不知怎的忽精神起来。是因为即将能见到她的缘故么?

“再见了,赵阿根,你好自为之。舒意浓便交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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