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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之人正是那冒牌的“玉面蟏祖”白如霜。

她沉默片刻,约莫也觉血使手下的丫头们散漫无纪,好逸恶劳,恁谁都不会把抢救回来的重伤之人扔地窖,要不是陆明矶命硬,没准儿都死透了,忍着烦躁咯咯娇笑道:

“大夫言重啦,如霜不是那个意思。不若我唤人把陆明矶抬到大夫院里,再找几个可靠的婆子打下手,大夫以为如何?”末殇阴笑不语。

白如霜玲珑心窍,整一个水精人儿,并不真怕末殇痛下杀手。

这位“鬼舞蝶”是血使大人相中已久、极力争取的人才,却直到开出“那人任凭你处置”的条件,末殇才点头答应,可见在他心目中陆明矶的分量。

只是罕见他情绪如此激昂,忍不住提点一下。

果然末殇又恢复平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恻恻道:“三日内他若死了,也算你们的。滚。”

白如霜不会为个“滚”字动气,“咭”的掩口一笑,仿佛听了什么赞美言语的怀春少女,葫腰款摆,扭着圆鼓鼓的丰润腴臀步上石阶,又想起什么似停下脚步,回头道:“大夫入教未久,兴许还不知‘心珠’的厉害,若然对血使大人的命令心存侥幸,是极度危险而不智的。心珠发作,你会宁可自己死了才好。”说完快步离去。

石窖中终于又只剩两个人,末殇低头乜着半醒半昏的青年汉子,炬焰的劈啪轻响,使静默长得令人生疑。

阴冷的鬼医始终没等到求肯,终于明白陆明矶不是拉不下脸,而是他的骄傲和持守连绝望都无法动摇。

你以为自己有忒强大么,金罗汉?还是你其实仍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或已沦落成什么?

妖人还藏着一样足以击溃他的武器。

“看着我,陆明矶。”末殇幽幽道:“还是你不敢看?”

被高烧炙得昏沉的陆明矶勉强睁眼,赫见末殇身上层层叠叠的氅子次第翻至肩后,在微晃的焰芒下露出一丝不挂的雪白胴体,白腻细致的肌肤无疑使得上头惨烈的疤痕更怵目惊心,以致陆明矶几乎是本能阖上了眼睛。

“原来你不敢看。”末殇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了原先的愤世嫉俗含恨隐忍,不知为何听着却更加刻骨,那股子幽冷并非是从外头渗进,而是自体内无明处丝丝冒出,仿佛它们一直都在。

陆明矶浑身颤抖着,咬牙强迫自己睁眼。

末殇是对的。这是他的业,他不能不看。

虽说是雌雄同体的二尾子,末殇的身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有着不逊男子的修长身量,香肩斜削,胸脯浑圆;不只柳腰纤薄,连胳膊、大腿都是肉眼可辨的纤细,益发衬得乳房玲珑小巧,透着少女般的纯稚。

就连延玉照顾他时,都忍不住对丈夫夸奖过他的精致——妻子一直对自己过分丰腴的奶脯屁股,有着难以对人说的自卑厌弃,总觉得很臃肿似的,末殇的纤薄身板正是贺延玉梦寐以求、“充满女子风情”的理想典型。

在青溪山庄内,他们对他的拷掠在这副迷人的胴体上留下无法消除的痕迹,交错的鞭痕、炮烙遗留的足虫疤,刻在大腿和小腹上诸如“妖怪”、“淫妇”之类不堪入目的歪斜金创,即使痊愈后仍能依稀辨得字迹,可见入肉之深。

左侧乳蒂被烧红的火钳整个摘掉,留下如肠衣旋扭般的丑陋瘢痕;乳侧被烙出几个莲蓬似的窟窿,陆明矶还记得闯进地牢时那股散不掉的脂肪焦臭。

他经常在梦里闻到,惊醒后须得急运内力抑制,才不致吐在床边。

与这枚半残的乳房相对的,是他原本尖翘如椒实、下缘沉甸甸的,即使小巧也极有女人味的酥嫩美乳,浅栗色的艳丽乳晕比铜钱还小,乳头更是豆粒也似,以细小反衬出雪乳的分量。

这边完好的理由尤其令人发指,竟是留作奸淫时助兴之用,“弄得破破烂烂的谁还硬得起来”,当然也有完全相反的意见。

陆明矶一掌打瘫祖逸人时,心中没有丝毫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把末殇留在青溪庄,误以为这帮禽兽还能做人,但这无法除去末殇身心上的恐怖创伤。

二尾子在很多地方是会被当成恶兆杀掉的,陆明矶只能把他带回家,天幸延玉的善良与聪慧世上无双,对丈夫的负疚感同身受,不假他人,亲自照料昏迷卧床的女相妖人。

那一个多月里,他多数时间都不省人事,但夫妻俩合力为他换药喂食时,早已习惯丈夫寡言的贺延玉,总是自顾自地轻声向末殇说话,“这样他才知道外边有人等着,晓得要赶紧回来。”延玉如是说。

她很少同外人说话,对婢仆虽亲切,日常也仅以手势和微笑沟通,辅以简单的句子,多半还是不愿被笑是“咬舌子”。

除了丈夫和几位心腹的账房,末殇该是她这辈子说过最多话的对象了。

陆明矶是靠爱妻的陪伴,才能抵抗那股黑洞般的愧疚感,这是他此生真正意义上犯的第一个错,头一次亲手害了无辜之人。

他的江湖以此为分水岭,再也不复过往那般清朗明亮,陆明矶学会了自己的侠义道和他人所说的未必一样,而这份体悟在往后救了他很多次。

“对……对不起……”他哑声说着,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不仅是因为愧疚,更多的是无助和茫然。

在这个当下,陆明矶终于会过意来:自始至终不是他保护延玉,而是延玉在照顾他,理解他的痛苦,陪伴他、等待他,不求回报。

他只是个武夫而已,钻研着伤害他人的技巧,使用暴力应对一切,然而武功里没有答案,盖世绝学也无法倒转时光,还给末殇一个不曾受害的人生。

他可以打死祖逸人和其他犯事的王八蛋,但对末殇而言,所有的支离破碎都不可能再复原,就像这副书满残虐的胴体一样。

邪异的二尾妖人并未停止宽衣。

他一层层解开裹脚的厚厚布疋,他们几乎剥掉了他所有的趾甲,裸露的脆弱趾肉连穿鞋袜都是折磨,只能以柔软的布质包裹起来。

末殇并非有意隐藏跫音,而是不得不如此。

陆明矶在心中呼喊着延玉,强迫自己直视错误,却无法控制涕泗横流。

名满渔阳的大侠“金罗汉”像做错事情却兀自逞强的孩子,瞪大眼睛浑身颤抖,但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这是他的错。这错误是如此绝对且自明,不容混赖,而他无法弥补。

“像我这种天地不容的邪物,需要拼了命修练武功才能活下来。”末殇轻道:

“是你剥夺了我自保的爪牙,再将我扔进禽兽窝里……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是好人?”

陆明矶咬牙呜咽,满脸是泪,即使高烧疼痛还未能侵夺他的神智,断臂、碎掌和熟虾般的弓背却使他连抱头转身都办不到。

而残破的身体竟还能呼应他崩溃的情绪,蓦地一阵恶臭钻入鼻腔,直到令人不适的温湿漫至胁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失禁了,下半身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一刻他总算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我不是……但延玉是……”他浸着秽物奋力挪向末殇,不顾汁水溅入口鼻,哑声嘶道:“我的妻子是好人,她……她跟我不一样!她照顾过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呜……救救延玉……”

“讨人情了么?不错不错,是个好的开始。”末殇蹲下来,同样不避恶秽,微侧着头瞧他,仿佛看的是道旁仰覆的干瘪蝉蜕,阴恻恻的涂垩白脸上饶富兴致。

“我救不了她。方骸血可喜欢她了,镇日干个没完,我连你也打不过,对上那厮毫无胜算;也别求我带你去瞧她,理由同前。通知你师父救你嘛,看似是条路,可我去不了锭光寺。这是通敌,你凭什么求人为你冒险?”

陆明矶艰难地吸吐着,身体意志差不多都到了极限。

但末殇说得在理,以师父不爱见外人的脾性,要想递帖拜山,除非名头响亮到他老人家有兴趣一见,否则便生生跪死在山脚下,也休想如愿。

盖因“渔阳武功第一”这个名头,本身就是天大麻烦。

多少不自量力、抄短取巧之辈就想钻空子蹭一蹭,烦不胜烦,又不能全打死了事,只能垒起高槛,闭门谢客。

身心俱疲的青年汉子强支病体,索遍枯肠,蓦地灵光一闪,勉力低道:“不必找我师父,你去这个地方,决计……决计没有通敌的嫌疑。那人……与我师父颇有嫌隙,且聪明绝顶,你连我的名号都不用提,他见了你,打量你的模样,就什么事都知道了。”

末殇冷笑。

“忒也神奇,还说不是神仙?”见陆明矶讲完之后颇见宁定,分明已耗尽了体力,意志也已崩溃,光想到“那人”便足以收拾心神,暗自纳罕,倒也不忘问明地点,又道:“我去神仙便肯见我?要备三牲五礼不?”

陆明矶的眼皮如挂铅锤,面颊渐渐贴地,仍极力把话说完:“不……不必,就说‘重圣轻凡之人,给您捎来了答案’,或说重……重圣轻凡四字亦可,他……那人肯定……肯定能明白……去蓼菱洼……舟山……”语声渐落,终不可闻。

末殇飞快替他号了脉,与前度连碰都不碰的冷漠判若两人,听身后上方跫音细碎,三缠五转裹腿披氅,无声无息起身,见白如霜如蝴蝶扑至,又蹙眉止步门前。

“怎成了这副模样?”

“半身不遂,也就是这样。”末殇将他最后那段一字不差地转述,白如霜与他对过两遍,确认无误后,紧绷的俏脸也稍稍放松,至少能坦然地嫌恶起臭气来,语带试探:“这样还要送你院里?”

末殇肩头一绷,语气骤寒,涂着夸张眼影的冰眸居然还能再冷几分,白如霜瞧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说好的条件,莫非你们想反悔?”

“现在是‘我们’了,末大夫,我劝你还是上点心为好。”娇小的白衣女郎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赶紧转开话题。

“弄得这般肮脏,丫头们怕是不肯来抬,还是我找男丁罢?”

“不必,我自己来。”披氅妖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将骨瘦如柴的青年汉子横抱起来,无声无息滑过白如霜身畔,虽说是缓步拾级,冉冉上升的模样却与幽魂无异,瞧得人背脊直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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