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舒龙生顶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为治好刘末林的伤势耗费钜资,还让爱女舒子衿悉心照料,务必要从阎王手里抢回这人,举城为之大哗。
须知舒子衿温柔貌美,人又聪慧,自她懂事以来,便是天霄城上下捧在手里的明珠,岂可径付道旁野犬?
光与那厮同处一室,便是对小姐的莫大亵渎!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祖父坚持留下墨柳先生,除了爱才,该还有别的原因罢?”耿照直觉必有内情,又不敢问得太明。
舒意浓察觉他那份小心翼翼,转忧为喜,终于有调侃他的闲心:“我爷爷的牌位也在这石砦里啊,你仔细说话。”耿照忙不迭地赔着小心,以免泰山岳祖忽然显灵,出手教训孙婿。
“他师父武功不行,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了我家的剑法,苦心钻研破解之道,教给了唯一的徒弟。”舒意浓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心满意足道:
“哪里晓得墨柳先生天纵奇才,从玄英剑的招式中悟出一套心法,不同于我舒氏所传,进境神速这点是略逊一些,却无二品后停滞不前的困扰。我爷爷从他和我爹打斗的过程中,看出了些许门道,认为是上天的旨意,特地送这人来挽救本家的武学缺陷。”
耿照心想:“这肯定是那部《火碧丹绝》帮的忙了。”但此事说明不易,就没向舒意浓提起。
舒龙生当时尚不清楚刘末林有这等资材,见其拳脚暗合玄英剑意旨,竟能压制爱子的剑招,甚异其能,这才留他一命;不惜让爱女纡尊降贵,照拂病榻上的刘末林,也是为了摸清底细,能撬出武功秘奥那是再好不过。
“但小姑姑外柔内刚,不肯替爷爷套问武功心法。”舒意浓笑道:
“照顾他只是因为她若不待在病房里,天霄城起码超过一半的人,逮到机会便要杀了墨柳先生的。”
刘末林起初对这位天人般的大小姐十分提防,舒子衿也不在意,直接了当地向他揭破父亲的意图,劝他伤愈后尽速离开玄圃山,以免枉送性命。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坦荡,反而开启这名野兽般的异客与父亲对话的契机,一旦刘末林相信天霄城内起码有个好人,就此埋下了对第二、第三个人敞开心胸的可能性。
渐渐的,舒龙生探望年轻人的次数越频繁,每回待的时间也越长,旁敲侧击出青年对师父的印象,只有严苛非人的锻炼和恣意发泄的打骂,无名剑客对他毫无感情,明知代己来玄圃山搦战,无论胜败都不会有好下场,到死仍不放弃攒掇徒弟践约。
虽说如此,青年还是来了。
“为什么?”舒龙生问他。
“毕竟是师父。”刘末林耸肩,满不在乎。“我欠他的,打完便还清了。”
即便是会死么?年迈的天霄城之主笑起来,仿佛从那双精光闪烁的兽眸中看见了别的。
舒龙生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心思,甚至比对儿子舒焕景要多得多,家臣慢慢揣测起城主的心思:玄圃舒氏一脉单传,女子又有守身不嫁的传统,舒焕景的接班顺位原是十拿九稳。
经此一战,老爷子没准儿动了招赘的念头,要打破不嫁女的陋规,使舒焕景的立场益发尴尬。
刘末林养了大半年的伤,舒家大小姐也照顾了他大半年,每日换药喂食,不曾有一天搁下。
死了心的家臣们暗地里做着迎来新姑爷的准备,未料这头白眼狼伤愈后的头一个要求,便是挑战城主舒龙生。
“我半条腿都进了棺材,打不得了。”舒龙生居然也不生气,怡然道:
“还是老规矩,找个人来代替我罢。你觉得怎样?”
刘末林眸光精铄,露齿笑道:“等我赢了再打你。”
“……我猜,墨柳先生最后是输了。”耿照忽道。
舒意浓诧道:“你怎么知道?这未免也太能猜啦。”
“不是猜的。”耿照叹了口气。
“令祖父上回请人代战,找的是你父亲,显然非是至亲或传人,难以援用这条规矩。否则满城上下几千口,真车轮战起来,墨柳先生岂非打到天荒地老,无有尽时?”
“这么一想,便有个绝佳人选,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此法虽然赖皮,墨柳先生却未必会生气。”
舒意浓笑道:“好啊,我要跟小姑姑说,你说她赢了墨柳先生是赖皮猫。”
“‘猫’字我可没说。”耿照断然否认。
“以情为剑,免去了干戈血腥,太城主确是智慧过人,难得的是胸襟广阔,又有爱才惜才的眼力,但凡缺得一样,便无今日的墨柳先生。”
舒意浓忍笑:“你再拍我爷爷的马屁,他也听不见的。”
“我记得牌位是在石砦里没错。”少年一本正经说道。
刘末林自此留在天霄城里,习文读书、改名“墨柳先生”等,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舒龙生最终并未把爱女许配给刘末林,而是让他辅佐承接大位的舒焕景,舒意浓的玄英功学的正是墨柳先生改良的版本;小姑姑也没嫁人,在外游历几年之后才又回到玄圃山,安于故地,一如舒家历代的姑姑们。
经过金墀别馆的淫靡之夜,耿、舒二人约莫都猜到这条怪异的“嫡女不嫁”内规是怎么来的。
若“漱泉绝颈”的名器体质会随血脉传落,则联姻对玄圃舒氏来说,非但不是缔结、巩固同盟的手段,反而是以甜美的糖衣,包裹着消灭自己人的穿肠剧毒,形同自断羽翼。
万不幸生了女儿,只能送进尼庵里,以免误人自误。
至于墨柳先生与舒子衿间有没有什么,事涉她最喜欢的小姑姑,舒意浓也就不多谈,两人随口闲聊,循着走廊左弯右绕,越走越深。
石塞的设计与流影城的旧城全然不同,内部远比外头看上去要狭小得多,似乎容积全用来塞了石头;廊道仅容三人并肩,不算宽敞,尽管两侧壁上设有安放火炬的架子,白日里却毋须点火,光源不知从何处引入,耿照猜测可能用上铜镜折射之类,但明亮到如有天窗一般,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城塞内有着石砌建筑独有的阴凉,空气嗅着干燥清新,肯定设有特殊的通风暗道。
耿照见过龙皇祭殿的古老和神秘,这座城塞与祭殿全然不像,但那种“不属此世”的异质感却是共通的。
玄圃天霄立足渔阳,起码有四五百年之久,建物风格不同于今时也是自然,但应该是更陈旧过时的结构设计,而非充斥着连现今技术也难以解释的神奇效果。
廊道尽处豁然一开,竟是座宽阔的厅堂,粗一瞥约莫六七丈见方,广间内却无半根柱子支撑,天顶阳光洒落,耿照本以为是挑空的结构,遮眉望去,依稀辨出光照中似杂有一缕缕的云团雾丝,并未全透;仔细再瞧,赫见那“天顶”全由打磨通透的水精拼接而成,小块的不过一尺见方,大的则有桌案大小,衔接处略为遮光,一眼望去有如鳞甲。
并非每块水精都是无色透明,部分内有乳白、琥珀色乃至浅褐浅黄的丝络,亦打磨透亮,远望便似云雾般,日光透入雾丝,照在无柱的厅堂间,更添几许动人变化。
铺满其余五面的,是色泽较青石更深、触感也更润泽,夹着美丽的乳色水纹,质地如玉的奇异石材,连在流影城多见贵重建材的耿照也喊不出名目,天霄城却像不要钱似的,硬生生堆出这座广间来。
更怪异的是:无论墙壁或地面,都看不出砖石拼接的痕迹,触手无比光润。
置身其内,仿佛站在一只配了水精盖儿的巨大黑玉宝盒中,感觉十分魔幻。
对正入口的一侧,有长约两丈、宽约七尺的三阶高台,似是设置主位之用,材质与墙壁地面一样是黑底云纹的奇异玉石,同样不见砌痕,如自石中雕出。
台顶空无一物,仅于其下摆了六把花梨木制的太师椅,两两相对,自石台两侧次第排列,虽与寻常江湖门派议事堂的摆设无异,或许还嫌朴素了些,不知怎的和整座厅堂格格不入,仿佛幻境中硬塞进现实之物,说不出的突兀。
耿照仰望天顶的鳞甲水精,久久无法移目。
造出这等伟构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须知水精质地虽坚,却易沿纹理龟裂,前者难以加工,后者则会在加工的过程中增加毁损的风险,两害相乘,堪称是匠人的恶梦。
要磨出拼接的卡榫凹槽,足以支撑厚重的水精块自身的分量,还须不减其通透……他无法想像要如何办到。
材料的来源也是一大问题。
据耿照所知,世上并无一处专门出产水精的矿点,便在王侯府邸如独孤天威的流影城,少年见过的最大水精制品,也就是玉屏风镶的剔莹饰板,或三四尺高的水精佛像,恁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甚或君临五道的帝王家,也没法拿水精来做窗门几凳。
盖因此物几希,大而完整、透明纯净者更加难得,没有大量运用的可行性。
“……怎么样,很厉害吧?”见他如痴如醉的模样,舒意浓心满意足,抿嘴笑道:“我小时候以为,人人家里都有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天顶,没甚稀奇的,长大后才知道,光要弄来如许之多的水精,都是痴人说梦,遑论修筑成这般模样——”
耿照灵光一闪,不由得轻轻击掌。“正是如此!”
“如此什么了?”女郎听得懵懂。
“水精不是独生矿脉,通常与他物共生,要开采底下的矿石,就必须先破坏上层的水精原矿。再加上水精加工不易,分量也沉,与其小心挖开,不辞辛劳运下山去,还得防止中途摔震……有这工夫,不如专心开采下头的矿物,虽是一般辛苦,价值却不可同日而语。”
舒意浓不懂这些,谈不上特别感兴趣,却爱看他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坐上太师椅单手托腮,听得有滋有味。“那水精底下的矿又是什么?”
“黄金。”耿照微微一笑,意味深长。
“水精矿脉通常与黄金、玉石等共生,若有大量水精露出剥落的岩壁,代表底下极可能有藏金。这个天顶所需的水精量,不可能是由外地购置运来,只能是本地出产,才能刻意保留表层的水精,从中拣选出可用之材。”
舒意浓噗哧一笑,明显是不信,见少年眼底无一丝戏谑之色,嘻笑慢慢于俏脸凝结,喃喃道:“你是……说真的?玄圃山……产金子?”
“不仅如此,我猜这座石砦并非采石砌成,而是以挖空的矿坑为基,在外部雕凿出城塞的砌痕,城内走廊则是凿平矿坑坑道,再打磨四壁而成,这才没有砖石并接的痕迹。”
此一设想委实太过奇想天外,舒意浓动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夸张到了极处的妄说,越想却越觉得有道理,过去从未细想、不曾追究的种种怪异之处,仿佛突然有了合理——尽管离奇——的解释。
“按你之说,我玄圃舒氏若挖出忒多黄金,如今却在哪里?”一人冷道。
耿、舒回头,见墨柳先生捧了只长约尺许、宽高近五寸的小巧铁箱,伫立于堂门入口。
这座厅堂如此高阔,进出却只有一扇门户,不比客舍的单扇门牖大多少,墨柳先生往门边一站,便将唯一能出入的地方封死,舒意浓想起“插翅难飞”四个字,心头一阵不祥。
历朝历代,金银皆是朝廷专营,事关民生经济,乃国之重器,稍有不慎便能覆亡国家,严禁私采。
倘若传出消息,说玄圃山有座被掘空的金矿,舒家决计不能全身而退,就算被降罪夷族也不奇怪。
她小俩口间说些隐私笑话,如寻常的闺房调笑,不传六耳还罢了,但教墨柳先生听见,却不能假装没这回事。
万一这位耿盟主包藏祸心,剿灭奉玄教之后以此为由,引来朝廷鹰犬,玩一手过河拆桥的阴招,以他与东镇、昭信侯府两边的关系,连妖刀之祸都能全身而退,此一节不可不防。
耿照迎着青袍客的凛冽冷眼,神色自若,从容负手道:
“此间所能掘出的金砂,熔铸成金锭子,也就是装满一两座库房的量,哪里都能存放。然而,天霄城的先人秘密掘金不说,刻意留下矿坑,改造成如此骄人的壮阔厅堂,用心昭然若揭,墨柳先生又怎么说?”
青袍客冷蔑一哼。“什么用心?我听不懂。”
“在形势险峻的云中寄造石砦,这是要塞;设置‘人间不可越’的关卡,则是为了阻绝来自山下的敌人。于入山口建设卫城,更非以武林人为假想对手,要对付的是执戈披甲的武装军队;储金以为军资,食水自给自足,是为长期坚守而做的准备,再加上这座召开军议、彰显威仪用的大堂……”
“只能是为了造反。”耿照说着敛起笑容: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墨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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