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霄城能用的手段有限,七玄外道的花样可多了。
舒意浓料不到自己会有上书血骷髅、请求方骸血手下的那帮妖魔鬼怪抓回赵阿根……不,是梅少昆的一天。
若血骷髅真放弃了混一七砦的计画,梅少昆对她便无利用价值,极可能与梅韶月父子落得同样的下场。
更何况她在鹰书中特别提了一笔,说红丸被赵阿根设计夺取、自请处分云云,不怕血骷髅会轻易纵放。
在浮鼎山庄时,方骸血是将她对少年的回护看在眼里,新仇掺旧恨,少年此际的处境,绝对要比当日与梅玉璁同行时更艰险百倍。
别怪姐姐,是你逼我的。
时间不容女郎伤春悲秋,她换好行装,携了“冰澈宝轮”,在通过悬桥、吊篮等关隘时木然想着:他是怎生带着两名女子——其中还有个心若稚儿的累赘——逃下山去的呢?
虽百思不解,但不知为何,舒意浓就是相信他能办到。
听他解释其中所用手法时,她一定觉得很有趣很憧憬,甚或带着些许幸福感,忍不住露出微笑罢?
明明什么也听不懂。
舒意浓,你真是笨死了。你和你娘一般蠢,难怪她看你不起。
卫城中难得一片忙乱,指挥搜索行动的乐鸣锋没等公子爷来,早已领队离城搜索。
夜骑的难度极高,就算马弓队久经训练,也非人人都吃得消,马术拔尖的乐爷可不能枯坐于帅帐中,须得人尽其才,当用则用。
鬼面烟花惊动远近民家,不停有人来到卫城询问,提到较远的两个村子里都开始召集民勇了,毕竟七玄灭门的消息传遍渔阳,没准真敢来玄圃山的地界撒野,卫城中人只得一一安抚。
“惊涛雪狮子”是舒意浓的爱马,生得奇伟雄壮,较寻常健马还高半个头,浑身雪白,其上有形似浪花、又像石狮螺髻的浅褐鹿毛,夸称日行百里,极是神骏,与高挑的舒意浓十分合衬。
“银剑狮驹,男装绝色”八字考语,最常被拿来指称这位天霄城的少城主。
舒意浓宝爱雪狮子,只在熟悉的自家地盘里驰骋,出外征战舍不得带上,以免地形陌生,伤了腿脚。用于夜骑,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忍痛上鞍,像惩罚自己似的,忽见城外不远处的缓丘之上,一抹熟悉身影回头相望,竟是赵阿根。
“等等……别跑!给我站住!”
回过神时,舒意浓已于月下纵马狂奔,点齐的十名护卫有的不及上马,又或追出片刻,就被神骏的惊涛雪狮子远远甩开;奔出数里,只剩女郎一骑绝尘,苦苦追赶施展轻功、几度没于地平线彼端的身影。
舒意浓的思绪还转不过来。
赵阿根为何像等她似的,出现在卫城外,又是用了什么法子,跑得比惊涛雪狮子快……一切无不荒谬透顶,舒意浓却无法停下,遑论掉头。
在这儿截住赵阿根,他就不会被假七玄盟杀掉了——意识到这个念头时,女郎几乎仰天狂笑起来,狠狠掐了把腿心里那重又渗血的破瓜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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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恶佛在树林里奔行着,跨步甩手的姿态十分怪异,彷佛顶着迎神赛会时那种特制的巨型竹笼傀儡,但世上恐无如此神速的傀儡笼偶。
事实上,他这身行头的确与笼偶相去不远:置于肩上的金色脖颈和面孔,只是一顶帽子也似的假首,挂在胸口的髑髅项链,其实是为了遮掩外视用的觇孔;双脚踩的高跷,以及握于双掌的假手,除营造魁梧的假象,更是将真身藏于甲中的障眼法,哪怕是被开碑手一类的重手法击中,也伤不了他。
而藏在其中的南冥恶佛本人,乃外门横练的高手,肉身练如甲胄一般,更有一身怪力,才能顶着这身行头平履如夷,视之直若无物。
方骸血那头白眼狼纵使嚣狂,倒也不敢太轻视他,攻打浮鼎山庄时特别派恶佛为先锋,在诛杀西宫川人一事上建立功劳。
今晚若能将小子梅少昆擒住,则又是大功一件——
金身红袍僧停下脚步。
前方的空地里,插满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列成半环屏风状,居间一名肤色如铁、袒露出嶙峋胸膛的老者,白须白发白麻衣,芦花草履逍遥巾,垂落的额发看似沧桑,桀骜不驯的斜睨神态却比方骸血那小子更乖张,就差额间未刺上“老流氓”三字。
金身怪僧虽有“开口杀人”的人设,毕竟正赶时间,荒野间又无旁人,没好气地重重一哼:“来者何人,敢阻南冥恶——”谁知老人一口浓痰唾上金面,快到他来不及闪避。
能飞两丈余的痰怕不是生了翅膀,恶佛暗自凛起,潜运护身硬功,沉声喝道:“我南冥——”啪的一声,一物重重摔上恶佛的胸膛——其实是觇孔附近——上,劲力之沉,几将他掀翻在地!
南冥恶佛伸出假手一抹,涂得满掌黑褐,夹杂着嚼烂的草屑,居然是坨牛屎。
“我南——呃啊!”这回他开口便往旁横跳,谁知第二坨牛屎不偏不倚扔进觇孔,虽说牛粪并无恶臭,但来人的手劲却沉得不可思议,恶佛及时闭上眼,仍似被无数细碎弹子打中眼皮,痛得满地打滚。
蓦地一脚踩凹甲笼,陷落的厚甲铁钳般夹住他脑袋,踏于其上的芦花履持续往下,彷佛踩的是纸灯笼,桀骜不驯的嘶哑嗓音钻进耳朵,老人哼笑:“别提那个万儿,你丫的不配!至于老夫的名字,你觉得你配不配听?”
鬼王阴宿冥并未往山岭间搜寻梅少昆,而是往人多处去。
玄圃山外围最繁华的河港黄风渡眼看已在眼前,灯火还算热闹,但这镇外道路边上的分茶铺子,分明悬着喜气的大红灯笼,里外却无行人或伙计,只一名戴花脸纸面、身穿绿袍,判官模样的怪人横剑桌顶,似在等人。
高冠白面的九幽十类之主也算老江湖了,明白“拦路无善类”的道理,一剔尖细弯长的尾指指甲,正欲掉头,绿袍怪人却突然开了口。
“你识不识得这把剑?”嗓音很难说是尖亢或低沉,不男不女,十分怪异。
“不识。”鬼王翘指拱手。“告辞。”
“且慢。”绿袍人道:“你该认识。因为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决计不能不认识降魔青钢剑。你想活着认识它,还是死了再认识?”
玄帝神君寒掌击出,《雪花神掌》的寒阴真气以双掌为中心,瞬间封住他身前约七尺宽的双叠同心圆,满拟能迫退来人;剑芒一闪,剧痛钻心,左掌掌心竟被一柄蜂尾针似的锐剑洞穿,牢牢钉在树干上。
雪花神掌的寒劲连剑带树一并冻住,包括被钉住的手掌至肘,无不覆了层晶莹白霜,但毕竟动弹不得,料不到敌人会牺牲佩剑,换他一条左臂,张冲自知今日吃了大亏,恨道:“你是何人,敢与七玄盟主座下的玄帝神君为敌?”
“妾身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道长,请道长为妾身指点迷津。”
树影之中,曼步行出一名黑袍丽人,容颜清丽温雅,气质谈吐无不出众,身段却是玲珑浮凸,瞧得道人两眼发直。
妇人髻裹垂背乌纱,横簪荆钗,颇有几份在家持戒的女冠模样,若非衣作乌玄,活脱脱便是自图画中走出来的观世音菩萨。
黑袍道人与她交手数合,感其身法快绝,出剑毒辣如惊雷飞电,眨眼之间即险象环生,不及看清身形容貌,只知是名女子,恐身着夜行劲装一类,岂料是这般温婉动人、言笑晏晏的尤物,不由得色授魂消。
“你……夫人要问什么?”明知对方绝非善类,但剧痛的掌心毕竟不能尽掩色心,黑袍道人咬着牙哼笑,一时间忘了应该要尽速脱身。
妇人笑道:“是这样。道长若是五帝窟的玄帝神君,那妾身又是何人?我当了黑岛二十几年的家,今日始知我非我,望道长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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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阿根最终是甩开了惊涛雪狮子,但忒快的脚程只能是直线冲刺,断不能迂回弯绕,舒意浓抱着一线希望径往前去,停驾于缓丘间的一处林子之前。
这里到底是哪里,她已然认不出,但以雪狮子的脚程推估,不到两刻的放蹄奔驰,应还在玄圃山的范围内,少城主毕竟没踏遍领内各处,夜里地景难辨,不识也属正常。
林中炬焰闪动,却悄然无声,远观不易判断有多少人。
理性告诉舒意浓:赵阿根是故意引她来此,应提防有诈,仗有惊涛雪狮子傍身,速速离去才是上策,不宜孤身犯险。
但他还能怎么伤害我呢?
女郎凄苦一笑,赌气似的将雪狮子留在林外,提着银剑走入林中。
不系缰是唯恐敌人欲抓捕爱驹,让它还有逃跑的机会,惊涛雪狮子通灵知性,舒意浓撮唇为哨,便能召唤它来,放任自行总比绑死了好。
林间有片空地,周围遍插长柄火炬,居间拉起了遮风的帷幕,置着一张髹金雕饰的虎皮交椅,交椅前铺着长长的猩红绒毡,一路延伸到林道上,舒意浓其实是踩着红毡走进空地的,毡下的泥土地面十分平坦,踩不到半点碎石异物,显经悉心布置。
王侯围猎的小憩之地,约莫便是这等排场。
赵阿根单手负后,静立在红毡铺道的尽头,低头抚摩着虎皮交椅的扶手,嘴巴歙动着。
舒意浓不通唇语,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他正叨念着“这也太夸张了”、“哪来忒铺张的物事”之类,有点小气巴拉,却充满生活感的抱怨。
她咬着唇,不让泪水涌进眼眶。
母亲死时她没哭,第一次杀人、从战场生还也没哭,舒意浓希望自己的眼泪在很久以前便已流干,但似乎并不是这样。
她总是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哭泣。
她对自己爱哭这件事感到失望,甚至有些恼怒。
“你是怎么离开玄圃山的?”她决定以厘清谜团当作开场白,避免去想鼻腔深处那阵阵袭来的酸楚是怎么回事。
赵阿根微笑回头,耸了耸肩。
“我试过攀爬三关天险工事,结果挺惨,差点引发心疾。后来灵机一动;若是将重点放在‘无声无息出入’上,其实有个更简单的法子,就是攀附在吊具外头,只要避开乘坐和机关操作者的耳目即可。当然这有点危险。”
“所以……其实算是你带我下山的。你下到卫城的路上,我一直都在附近——或者是在下面,或者挂在旁边……之类。”
舒意浓瞠目结舌。“那秋家主仆……”
“自是带不了的。哪有忒容易?姐姐家可是‘人间不可越’哩!”
这么说来,秋霜洁和绣娘还在山上——舒意浓突然间有点想笑,她自己也不确定是因为释然,还是这一切太过荒谬偏偏又很合理,或因这个手法充满赵阿根的风格:刚听完会很生气,想一想又觉得挺佩服,最终只觉得好笑而已。
“你保证不为难她们,我就告诉你她俩在哪儿。”少年正色道。
她恨得牙痒痒的。
“你……莫非是为了那白痴秋霜洁?”这很合理。即使是傻的,她毕竟有副超龄的诱人皮囊。若赵阿根喜欢妖娆少妇,没准看上的是绣娘。
“我是为了你。”他倒半点不害臊,也不像在说骚话,一本正经道:“我说过我觉得你没这么坏,骨子里还是个好人。作恶是有代价的,我不想你干下不能回头的坏事。”
“可我非要藏宝不可。”
“这个我们可以再谈。”他笑得令人无比火大。
舒意浓想过,以少年对机关术的了解,他有没有可能知道浮鼎山庄的宝物藏在何处?
如今看来,他还真是知道。
舒意浓几乎忍不住要问昨夜之事,但此间不只她二人。
十余名身穿夜行衣、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自两侧鱼贯而出,分列道旁,步履轻盈,次序井然,严整不逊她麾下的马弓队和刀斧值,内家修为却远在其上,整体的素质令人咋舌。
为首的马尾少女面容姣好,一看便知是精明干练,丰盈的屁股结实又肉呼呼十分弹手,身段容貌居诸女之冠。
舒意浓瞧她像是要率众行礼,岂料冷不防逼近赵阿根,满脸的嫌弃挑剔;虽压低了声音,旁人多半还是能听见。
“她为什么用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你?”清脆的嗓音充满朝气,感觉是个率直的姑娘。
舒意浓慢了小半拍,才省起那个“她”指的是自己,羞赧之余,又不禁有些狐疑。
哪有下属能管主上这种事?
两人关系肯定非比寻常。
赵阿根尴尬不已,低声讨饶:“咱们晚点……晚点再说罢。”少女一扭头,飞起的高马尾差点甩他一脸,退回原位后,才领着众姝盈盈下拜。
“帝窟宗主座下潜行都,参见盟主。”整齐划一精神抖擞,乳燕清音回荡于林间,煞是动听。
一把嘶哑嗓音道:“白岛薛百螣,参见盟主。”语声方落,精瘦的白衣老者大步而来,铁臂一扬,掷入一条金红相间的魁梧人影,胸膛凹陷,生死不知,竟是方骸血手下的假恶佛。
林子的另一侧,飞来一颗眦目吐舌的惨白首级,头戴高冠,长须无眉,赫然是那帮冒牌七玄里的假鬼王。
一把脆甜女声欢叫道:“小和……”白衣老人薛百螣干咳两声,面色不善,那人才不情不愿改口:“集恶道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鬼王’阴宿冥,参见盟主!”扶剑飘落单膝跪地,虽着鹦鹉绿的判官袍服,却是名红发雪肤、如花似玉的出挑美人,似混有若干异邦血统,无论口音或外貌都不似东洲之人。
舒意浓瞧得舌挢不下,万般骇异:“这年纪轻轻的女子,竟也自称阴宿冥!”
又一人踏着红毡林道,手提灯笼,款摆而来,风姿绰约,却是名黑袍美妇,见潜行都众人盈盈下拜,象牙乳色的腻润玉手一挥,曼声应道:“盟主座前,不行家礼。”冲赵阿根福了半幅,垂首敛眸:“五帝窟漱玉节,参见盟主。妾身不慎走脱贼人,仅留下他一只手掌,请盟主降罪。”取出一条齐肘冰掌来。
赵阿根隔空托起,淡然道:“这厮的《雪花神掌》颇有异处,宗主断他一臂,功大于过,毋须上心。”朗道:“都起来罢。辛苦盟中诸位前辈,有劳潜行都的姐姐们接应传讯,我等才得于此间会师。”众人轰然道:“谢盟主!”齐齐起身。
舒意浓似隐约明白了什么,只是仍不肯信,眺着坐上虎皮交椅、为众人所簇拥的黝黑少年,彷佛陌生人般,喃喃道:“你真不是……真不是梅少昆?”
赵阿根摇头。
“我早说了我不是梅少昆,与梅掌门只是萍水相逢,仗义出手,他的遗体如何处置,我不能作主。‘赵阿根’不过是化名,真名那会儿不便奉告,并非有意欺瞒。”
舒意浓兀自挣扎:“赵阿根……不是梅少昆的谐音么?”
“我没发现这也算谐音。”少年抓抓脑袋。“就是把名字倒过来,在中间加个‘阿’字,我家乡很多这样的名儿。”
舒意浓试着在心里重组了一遍,几欲昏厥,颤道:“那、那你是——”
“我乃无争坪混元宫,七玄同盟之主,名叫耿照。”少年冲她叠掌抬臂,伏首与齐,行了个端整的时揖,代表双方地位平齐,足以分庭抗之。
“从阜阳郡到玄圃山,一路多承少城主照拂,在下这厢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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