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面前,拿发簪次第开启宝箱的效果更好,舒意浓几能想象须于鹤那帮老东西们瞠目结舌,看着数百年来人皆束手的宝箱应声开启,那份解气可说是千金不换,足堪列入人生的珍藏。
“……你能造出这‘如梦飞还令’来?”墨柳先生再三确认,神色严肃。
“山下的打铁铺我粗粗瞧过一眼,工具尽够了,但炉火略有欠缺。”耿照正色道:“山上烧砖场的窑炉改造一下,或可替用。关键这四枚发针须由我开炉亲铸,旁人做的我无法担保;其余部件绘成图影,分别向钟阜等地的铁铺下单,再将成品组合起来,如此一旬之内,当能完成令牌。”
墨柳先生眉心松开,半天才长长吁了口气,喟然道:“你真不是‘麟童’梅少昆?”耿照笑道:“梅少昆未必能铸出堪用的发针,我最好只是赵阿根。”
如梦飞还令的难题有解,三人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宝箱这厢。
为免遇着防盗机关,耿照特将开口朝着无人处,反向挑开,见猩红的绒垫衬里嵌了只手柄似的棒状物,长约八九寸,通体扁平,似是中空,入手颇有份量;从两端望进,内里结构繁复,依稀见得横梁铆钉一类交错穿插,却也不像能是射出暗器的模样,全然看不出用途。
耿照对机簧最有研究,责无旁贷,取出手柄反复观察,确定没有伤人的机关后捧交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又细细检查一遍,才呈给少主。
盒盖内侧嵌了封小巧的绣金硬折,题封留白,展开后是一张三折长幅,工笔描绘着两个并排的手柄轮廓,左右对称,其中布满各式方圆图形与横直辅线,便非工匠也能看出是手柄的蓝图,只是对于理解“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点,仍旧毫无帮助。
舒意浓翻来覆去看不出端倪,随手挥舞两下,眉目忽一动,转头恰恰迎着耿照的目光。
“这有点像是——”
“剑柄,对不?握感舒适,无论单持或双持皆恰如其分,简直毫无道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但瞧着又再合理不过。”耿照翻过绣金折封的三折长幅,发黄的陈纸背面,精细地描着另一张分解蓝图,这回便容易辨认多了,即使七巧板似的拆分成七个部件,还是能看得出是把大剑。
手柄恰恰落在剑柄的位置,是七部件的最核心;
剑刃分左右两边,嵌入剑脊的工字梁,套进一个巧妙的、位于剑刃末端的滑套结构,再装上冠状的元宝型剑锷,最后锁入剑柄。
固定这一切的枢纽,则是旋入剑首的爪状座台宝珠。
分割如此琐碎,对于须扛住激烈对打的兵器,不啻是极其恶意的玩笑,然而层层相嵌的精巧布局,却使耿照忍不住想把这柄剑组合起来,实际挥动砍劈,心底隐约觉得:结果可能会颠覆他长久以来奉行不渝的锻造理论,得以突破框条,由此天马行空,再创新猷。
除了结构之异,这个奇特的分割手法也彻底抹去了部件的剑形,最易辨认的剑刃一分为二,非但难与长剑作联想,更因剑脊并非是传统的直刃剑,而是曲线内凹的狭长锥状,剑刃随剑脊起伏曲折,似弓似钩,望之直若奇门兵器,就算见过组合起来的大剑,也未必能认出拆解完的单边剑刃。
如此巧妙的设计绝非炫技,必有着更核心的意义。
好比此剑从诞生之初,注定不容于世,在扫平腐败的旧皇朝后,忽由起义革新的象征,变为新朝忌惮之物,唯恐斩了旧皇脉的神兵,将无差别地指向自己,只能深藏功名,飘然远去——
“……执中贯一!”
小姑姑倒抽一口凉气。
不通世务如她,也猜到这张图里画的是什么,从头凉到了脚底心。
“原来此剑一直……藏在这里,就在渔阳,数百年来却无人知晓。”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柳眉飞扬,几乎抑不住笑意。
原来……骧公她老人家从未舍弃渔阳!
不仅如此,更将革新的象征、为救苍生不惜斩皇的国之重器一分为七,交由七寨保管,有什么比圣剑执中贯一更能代表骧公,号召七寨团结一致,结成同盟的?
此乃天赐良机,是错过不再的胜利号角,更是天霄城最有力的倚仗!
从蓝图上看,剑柄是七部件中最关键的部份,只剑柄有空间容纳组合旋锁的机构,玄圃舒氏号称渔阳第一名门,坐拥兴兵据守、纠合豪杰之利,实非幸致,而是骧公盱衡形势,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使舒远偏执难驯、心有杂念,也无法影响客观上的战略方针。
舒意浓此际有多震惊,来日七寨大会上,六家便有多骇异。
此一震慑足以压倒各家心思,以摧枯拉朽之势促成同盟。
但天霄城没有太多时间,甚至可说是分秒必争。
舒意浓执意驰赴浮鼎山庄、以致鸣珂帝里的援军被歼一事,算是给须于鹤逮着借口,就算那厮不作妖,帝里之主莫宪卿也未必能善罢甘休。
万一两家私下串连,再加上对天霄城扩张势力、擅入领地有所不满的烟山北望和明霞落鹜,四家全冲着玄圃舒氏来,盟会徒然为人作嫁而已,得不偿失——这将是最糟糕的事态。
天霄城手上既无梅少昆,缺乏拉连龙野冲衢和双燕连城的资本,为避免天秤倾斜,当务之急,须避免行云堡高氏在须于鹤的主导下,与鸣珂帝里莫氏站到一边;比起铁马金戈、动员军势,台面下的合纵连横毋宁才是真正用兵处。
舒意浓在向墨柳先生与耿照自白之后,便以鹰书飞报常驻钟阜城的家臣“剑浮酒叶”阙入松,让他尽力游说莫氏,以争取莫宪卿的宽谅,同时留心须于鹤有所行动,预作提防。
钟阜地处渔阳水陆交通要冲,是靖波府以北最繁华的大城,七寨分布虽广,在钟阜左近均有物业,考量到生意上的联系调度,多将营运中枢设于此间。
说到合纵连横的一级战区,钟阜城内觥筹交错的筵席间,没准比武林的刀光剑影更激烈。
行云堡高氏老早就迁到更南方的靖波府去,老巢都不在渔阳三郡里了,须于鹤不管有何图谋,都得先回靖波府一趟,请示家主和人称“大爷”的富商林罗山,然后再北返钟阜进行运作,“时间”对他是最不利的一环。
出身央土南方大埠号禺城的豪商林罗山虽不通武艺,却持有行云堡多数营生的大股,尤其堪称高氏命脉的钱庄全在这位“大爷”手里,经林罗山大刀阔斧地改造体质、易名为“艮昌号”二十十七家钱庄铺子遍布北关和央土北方,人称北域第一大票号,如通宝钱庄等本地老字号皆非敌手,近期甚至隐隐有进入东海之势;说他买下行云堡虽不中听,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
林罗山入股行云堡后,慷慨地将镖局的生意交给须于鹤打理,某方面来说,他才是须于鹤真正的东家。
料想须于鹤也没胆子绕过大爷自把自为,不得不将先手的机会让与天霄城。
“剑浮酒叶”阙入松在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居次,但无论出身、年纪或武林声望,均在首席的墨柳之上,钟阜城也算是阙家的地头,真要遇上了,须于鹤讨不了便宜。
钟山阙氏在百年前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武门,不幸家道中落,以祖传的飞剑绝技投靠玄圃舒氏,直到舒焕景继位、与老臣展开激烈斗争那会儿,始终不上不下的阙入松当机立断,与舒焕景站在一边,遂得新主重用,从此飞黄腾达,重振阙氏家声。
若说墨柳是天霄城表面上的运筹之人,那么实际在内政外交上撑持着玄圃舒氏的,自是这位阙二爷无误。
姚雨霏当家时,掌管钱粮的阙入松常被她各种无理的要求搞得焦头烂额,此时便由墨柳出面周旋,名曰进谏,实为吵架,多少阻了些无益花销;而舒焕景掌权之初,犹惦念着被墨柳当众折辱的旧事,主从间心结难解,多亏阙入松从中斡旋,才得相安无事。
墨柳孤高淡泊,阙入松知所进退,两人谈不上深交,不知为何却颇有默契,总能配合得天衣无缝,齐心为主家效力。
宝箱既开,墨柳先生当场便与少城主合拟了密信,让阙入松易守为攻,积极联系,并开始着手筹备七砦盟会事宜,算是吹响了天霄城反击的第一声号角。
为防鹰书被截,信中并未提到如梦飞还令,只说少主与首席商议停当,事不宜迟,敦请速办云云;经浮鼎山庄与放鹰寨一役,鸣珂帝里也有了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理由,这封信的内容解读为天霄城绸缪自保,先发制人,恁谁来看都是再合理不过。
阙入松是反对驰援浮鼎山庄的,舒意浓别无选择,无法回应阙伯伯的苦劝。
把舞台拉回他擅长的外交斡旋,授予帅旗,勉其发挥,也不无示好的意思;事成之后再重赏厚赐,歌功颂德一番,应能略挽这位家臣次席的颜面,消除他心中的芥蒂。
而解开谜团的少年也没闲着,得主人首肯,将盒内绒衬小心剥除,终于找到锁头的埋设处,撬开盖板,将锁芯构造速写下来,做为绘制密钥蓝图的依据。
小姑姑百无聊赖,一个人静静坐了会儿,忽自蒲团起身,小声说道:“我回去啦。”舒意浓回过神,见她撇下女剑仙图径自行出,颇觉诧异,扬声道:“等阿根弟弟画好图形,一会儿我让司琴把画送回去。”小姑姑娇躯一绷,像给活活喂了把死苍蝇,举袖掩口玉靥青白,片刻才嚅嗫道:“我……我不要了,你……你留着便是。”跫音细碎,逃命般出了石室,仿佛那幅画在身后张牙舞爪,兀自紧追着她不放。
舒、墨相顾无言,交换了个会意的苦笑,墨柳先生将拟好的草稿收入袖中,推案起身。
“我也去了。待会儿誊好书信,还请少主速来用印,今日内便要送出。”冲耿照一颔首,没等他开声便即追出。
按他的脚程绝对能赶上小姑姑的,耿照听见脚步声在拐出石室后便慢下来,显然青袍客无意与小姑姑并肩,一到能看见她背影的距离便放慢速度,该不会就这样一路远远送她直到回雪峰罢?
“小姑姑她不太能接受变化,喜欢什么事都是老样子。”舒意浓误将他凝神细听的专注当成了狐疑,随口解释:“‘骧公是女子’对她打击太大啦,她需要时间习惯,什么时候愿意把画拿回去,约莫便释怀了。”
耿照不由得失笑。“有这么严重?”
“那是你不晓得,试问渔阳有哪家小女孩不曾许下心愿,将来要嫁给成骧公舒梦还的?长大后我们会心死一次,毕竟骧公几百年前便已不在,谁也没法嫁给这位大英雄。今儿你可是实实在在让小姑姑心死了第二回。”淘气地眨眨眼,自己却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笑道:“姊姊也想过嫁给成骧公么?”
舒意浓的笑容僵在脸上,垂落浓睫,强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大英雄来救我的,我不怎么做恶梦,因为现实比恶梦可怕多了。小姑姑说,我小时候非常崇拜我爹,觉得他很了不起,但他忽然间就死了,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比摆设还不如;五岁前的事我早已记不清,所以印象里我娘一直非常可怕,我没法抬头看她,与她待在一处……不,光是想象‘与她待在一处’,我都会忍不住发抖。”
“小姑姑很疼我,是真心待我好,但除却剑法高明,小姑姑对这个世界比我更抗拒,可以的话,她一生都不会离开回雪峰。她并非不怕寂寞,而是相较其他,寂寞已是少数她不那么怕的物事。”
“我不懂小姑姑在怕什么,但不到十岁上我便明白:她比我更无助,要是哪天娘不在了,是我要照看她,而非是她照看我。”
女郎抬起头来,笑得杏眸眯起,弯月般的眼缝浮挹着水花,宛若星洋。
“我的世界里,没有能拯救无助少女的大英雄。我只能闷着头往前冲,不管是不是路、有没有路,都不能停下来,须得骗自己说我做得很好、玄圃天宵正在我手里复兴;一旦犹豫,这个比恶梦还可怕的现实就会吞噬我,就像它吞掉了我爹、我娘,和我哥哥那样。”
“即使如此,我心里也隐约明白,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墨柳先生迟早会发现我与奉玄教勾结,每笔血债都要算到天霄城头上……我没想过反抗血骷髅,因为无论赢不赢得了她,都改变不了天霄城的命运。从我娘信至寒之神起,结局便已注定,直到你突然出现。”
舒意浓双手捧着他的脸,缩颈抵额,吐息湿热,仿佛被泪水浸透。
“谢谢你……谢谢你从天而降,谢谢你没有放弃同我说话,谢谢你相信我还能做好人。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会拯救他人的英雄的,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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