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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柳先生连看几只,忽问:“没黏到玉屑的那一面,是在出入口处么?”开门关门四百多年,把残屑全扫出去也是自然。

耿照心想:“此人精细,自称‘打手’怕也是谋略的一环,不能真信。”坦然回答:“不是。是在这一面。”指着原本悬挂舒远自画像之墙。

如此一来,就算是小姑姑也听出问题:连近出入口的地方,都还留有些许的玉屑,何独此墙不然?

耿照问舒意浓:“姐姐还记不记得,浮鼎山庄秋庄主墓前的那块碑?”舒意浓想也不想,脱口道:“记得,就是设了滑轨机关的那个。”耿照点头道:“这面墙底的滑轨,比那座碑不知高明多少,肉眼竟看不出端倪。”双掌贴墙,缓缓运劲,喀喇喇地一阵轻响,似转开了什么紧密咬合的机关,平滑的木墙被少年慢慢推开,滑动之际却没怎么发出声音,丝滑得像是浮在水上。

只有耿照知道,他在这面墙上所花的时间,不亚于玄铁箱锁。

墙底的滑轨机关没有任何外控的掣钮连杆,起码耿照找不到,必须注入真气到某个程度,闭锁的机簧才会打开,才能推动外层的掩蔽墙——从沉重的分量推断,墙体应该也是石材制成,但耿照不知道哪种石料能磨到这般宽阔而薄,却不被自身重量压垮或拦腰断折的。

一旦注入的真气减弱,滑轨便会再度锁起,反之亦然。

这个机关要求开启者不但要有强大的内力,还必须有稳定的输出,任何中途的增强或减弱都会导致闭锁,无法顺利开启。

以这个标准,此际天霄城内能打开机关的除了耿照,大概也只有墨柳先生。

装饰着木材的外墙被推入壁中,却未露出原始的石色,发黄的陈纸贴满了整面裸墙,纸上以炭枝之类画满速写,笔迹潦草但却无比灵动,甚至能清晰看出时光的流变,有的稍微年轻些,有的则更为成熟,相差约在十年之间,堪称神技;角度姿态、服装打扮虽异,画的全是同一个人。

舒意浓不知是这宛若真人就在眼前的画技,抑或满墙难以数计的纸张中透出的执迷痴妄,哪个更令她感到震撼,瞧得目瞪口呆,久久难言。

然而,最引人目光的却是贴在中央的一幅图像,画中仍是众人熟悉的那位女剑仙,星眸半闭,眼波盈盈,微抬的下颌并着发丝飘扬,休说这样的角度在东洲古往今来的画作中从未出现过,按理绝难画出美感,却在翔实的风格之下具现出女子之媚,仿佛本人就站在面前;时光似乎凝于美人闭目扬首的一霎,炭枝大开大阖的笔触,丝毫不影响落笔的精准,反而让人想看得更多、看进更深,不知不觉间被攫住了目光。

女郎昂起的雪颈纤细修长,颈侧的光影生动地勾勒出筋肌绷紧的力道,明明图中并未描绘,却仿佛可以感觉她发尾、额际抛甩而出的汗珠,将启未启的樱唇中似将迸出娇吟,令人禁不住地浮想翩联,忍不住猜想速写下来的,会是哪个激昂的动作瞬间——

而画家的放肆还不仅于此。

顺着光裸的肩颈迤逦而下,从巧致的锁骨和锁骨间小小的圆凹,能充分感受女子的胸口是沃腴软嫩的,半点也不骨感。

小巧而艳丽的脸庞,纤长的脖颈和肩臂线条等,不知为何与丰满的胸乳毫无扞格,看似相悖的两种属性在图像上完美融合,益发使人确信真有其人,如此杰作只能是苍天造就,人力无法凭空想像。

画面虽到直欲贲起的双峰之上便戛然而止,但观者还想再往下瞧的那份怦然热切,莫名地与绘者的执念合而为一,几欲跃出纸面。

这幅感染力极强、色欲喷涌的速写稿恍若附魔,被撕得粉碎也不意外。

裂痕遍布如藤蔓横生的纸面,由是更加显出一片一片将它黏回去的人,那份扭曲得难以形容的爱。

舒意浓瞧着瞧着,忍不住抱臂瑟缩,难以言喻的阴冷黏腻沿背脊直窜,相较之下,虫海木骷髅的眼神简直就像耍赖撒泼的小男童,在这面欲望之墙前只能吃糖玩沙,根本称不上威胁。

“**”的一声呜咽,身畔小姑姑缩颈掩口,露出的半张俏脸隐隐发青,似是极不舒服,垂落眼眸,不愿再看。

这张被重新黏合起来的半裸速写,被人用朱笔大大画了个叉,写下“胡闹!”二字,后头接着的这个“!”的符号前所未见,不知是什么意思,但从下笔的力道顿点能强烈感受到怒气,也毋须深究其意涵了。

“这两个字——”墨柳先生欲言又止,耿照却接着说:

“是骧公的亲笔罢?我不是很懂这个,但曾于某处见过许多他老人家的法书真迹,认的是那股如出剑运掌般的任性自然,却又沛然莫之能御,其中似蕴有极其高深的武学道理。这‘胡闹’二字所蕴之气,又更甚于先前所见。”

“任性自然……沛莫能御……”墨柳先生喃喃复诵,片刻才点头:“说得好,正是如此。这的确是骧公法书,不会错的。”

舒意浓仰视片刻,喃喃道:“遐天公这样……这女子她……”再也说不下去,然而她的意思三人却无不明白。

受当代“天下第一剑”如此迷恋,纵使舒远的恩师兼义父颇有见责之意,乃至撕了不雅的速写草稿,但骧公百年后,放眼天下五道间,还有谁能保得了她?

这可怜的女子终是要落入舒远之手的,她先前的抗拒有多强烈,之后就有多悲惨。

黏回去的画作,似乎已说明了这一点。

即使是自己的祖先,舒意浓也无法认同遐天公的执妄,光是想像被这样的男子追求,便足以令人发狂。

“不,我认为遐天公最终没有得到她。”

舒意浓愕然转头,恰对着少年的温煦目光,耿照像要抚平女郎的不安和绝望,和声道:“从这幅自画像的神情,我觉得遐天公是含恨而终的,即便娶妻生子,名满天下,寰宇间再无敌手,也不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

“这幅图影里的男人,就是如此绝望。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他错手杀死女子之类,令人痛心疾首的发展,但既无旁证,也先不用想得这么极端,姑且当作这名女子,连遐天公也无法违逆她的意志,至死抱着单相思,难以如愿。”

三人看着他,有狐疑也有错愕,更多的却是茫然不知其所以。

“我们继续回到‘关联’之上。”耿照怡然道:

“与这名女子有关的,还有渔阳全境的土地神、平波神,乃至其他神祇均刻划成她的样貌,从杀牛公的例子可知,必是她博施恩于渔阳所致。这种程度的人望恩德,已然超越武林门派……不,说不定也超越朝廷的影响力了,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先来整理一下目前已知的,有关这名女子的诸般线索:首先,她受到遐天公几近于偏执的爱慕,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剑也无法违逆她的意志,只能落得单相思收场。其次,她广施恩于渔阳全境,百姓感谢她却不能公然表露,假借神祇女相纪念她,其影响力足以超越朝廷公门。”

“其三,她曾住在天霄城内,却被刻意消去行迹,什么也没留下——”

“……等一下!”舒意浓举手抗议。“这是如何知晓?方才没说啊。”

耿照一指墙面。

“这种精度的速写,须得临摹真人,才能画出不凭写意、全然写实的作品。虽说图中的模样略有变化,未必是一时一地的作品,但有几幅——特别是被撕碎的这幅——同玉像最为近似,可以视为是同时期之作,起码时隔相近,而玉像是在这里雕成。”

见舒意浓会意,少年扳着手指继续数。

“其四,这位女子的年纪应该略长于遐天公,因为女剑仙图成于遐天公少年之时,而她当时至少已是双十年华,并非同龄少女。”

舒意浓“啊”的一声,拍手道:“我明白啦,她是成骧公的妻子!女大男小的例子,也是……也是有的。”偷瞟耿照一眼,玉颊滚烫。

墨柳先生却大摇其头。

“骧公未曾娶妻。就算有,骧公之妻又如何能恩泽渔阳全境?况且弟子对师母有此居心,天地不容,哪是胡闹二字能够善了!少主把遐天公当成什么人了?她绝不能是骧公的妻妾。”舒意浓想想也对,莹白的贝齿咬着水润润的丰盈唇瓣,瞧着有些沮丧。

她在不知不觉间代入了少年和自己,要是连名垂千古的成骧公也娶了位姐姐,谁敢说她与阿根弟弟的结合,不会是另一段武林佳话?

至于觊觎师母的遐天公,在她心目中已是不折不扣的绣本小说反派,这种专门搞事的疯逼连当男二都不配,在大结局前肯定是要给姐死的,谁管他是不是祖先!

墨柳先生毫不留情地推翻了这套剧本,不免令她感到失望。

“姐姐之说,也只这一条不符。略改个方向,或许就对了。”

谁知耿照却未全盘否定,接过墨柳先生的话头,淡淡一笑:

“假若,她就是成骧公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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