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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拜入刀皇门下,他是首度遭遇这般敌手。若早半年对上眼前之人,胜负简直毫无悬念。

眼看茶将入盏,悬空的“茶针”忽然回卷,仿佛被茶壶吸回去,壶盖喀喇喇掀动,窜出丝丝白烟,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沸滚。

青袍客“哐!”的一声放落茶盏,左袖遮护在舒意浓的粉面之前;耿照同时撤劲,稳稳替他斟了八分满,若无其事放落茶壶,双手举杯。

“前辈请用茶。”

那人垂落袍袖,隔空一屈食中拇三指,茶盏重入掌中,举杯望着氤氲白烟,并未就口,垂眸叹道:“我极力抑制茶沸,最终仍不免如此,这叫‘败兵先败’。少主当以我为诫。”

耿照心念微动,登时恍然。

青袍客设定的胜利目标,是让自己斟不出茶,但茶水在两股真气碾压下,自然而然沸腾;汽化的茶汤虽斟不出,他却不以为是自己赢了,故在僵持间,仍分力抑制其沸。

如此还能与碧火神功相持不下,青袍客的修为可说是骇人听闻。

设定不利于己的目标,对胜负的判定却毫不通融……这得有多好胜,又得有多骄傲啊!

耿照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佩服,忽听一旁舒意浓道:“这位是本城墨柳先生。从我爷爷那一代起,墨柳先生便为舒氏效力,他既是我的首席家臣,也是我师傅。”没等他开口,转头径问墨柳先生:

“兵书上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道理我是懂的,但‘败兵先败’是什么意思?”

墨柳先生慢条斯理道:“设定错误的战略目标,还没打就先输了,就算侥幸得胜,错误的目标也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一错再错,不知伊于胡底。这比先开战后求胜更糟,故称‘败兵先败’。”抬望她一眼,似有深意。

从他喊破耿照的身份,舒意浓料师傅已将两人间的对话听了去,她不让惊动墨柳先生,原也是防着这点——以其修为,这个结果可说是毫不意外。

事已至此,师傅更暗示她不该因循苟且,败于未战之先,舒意浓下定决心,对耿照道:“与奉玄教勾结的,一直都是我母女俩,天霄城上下一无所知,自也包括我师傅。”将所知一切,包括三位骷髅使的存在、如何配合假七玄盟等,向二人和盘托出。

墨柳先生静静聆听,并未打断少城主,他本就是眉宇深锁、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不出内心的起伏,倒是耿照细问了三骷髅的形貌,若有所思。

舒意浓一气说完,顿觉轻松许多,从母亲逝世至今,她不曾如此倾吐过,怕的就是师傅闻言大怒,割袍断义,于她于天霄城的损失难以估计,足以动摇根基。

女郎忍怯抬眸,迎着青袍客的目光,霎那间生出“遭实剑洞穿头颅”的错觉,心头“突”的一跳,咬着唇不移开视线——这也是出自师傅的教诲。

身为城主,她可以认错,可以低头,却不能逃避。领导者毋须神而明之永不犯错,只要能面对每个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就一定会有人追随她。

“夫人过往那些个难以解释的愚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

墨柳先生淡淡的语气中透着股释然,愁眉扬起,直视女郎。

“……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舒意浓犹豫片刻,才道:“我亦被血骷髅下了‘教尊新妇’的禁制,这不是诈术,她对我发动印记那会儿,我全身动弹不得,直到被方骸血的血溅上,才忽然解除。”没敢与青袍客对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简单说了当晚骷髅岩所遇。

“此事非但不能不说,还不能押后说。有此罩门,耿盟主该重新考虑,是否要与我天霄城结盟,毕竟说好了就不能反悔,须得慎重。”

墨柳先生毫不掩饰责备的意思,转头对耿照道:“我也不以为世上有什么妖法秘术,此必人谋,但罩门毕竟就是罩门,万一这个印记不只控制敝上的行动,或也能控制她的神智,结盟所要负担的风险,耿盟主也要考虑在内。”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他要选在两人击掌前现身,心中苦笑:“连半点便宜也不肯占,这位墨柳先生是自负得没边了。”有人的好胜心是展现在“不惜一切取胜”之上,而墨柳先生的要强,却是“不容许胜利有一丝瑕疵”,欲教旁人说不得半句闲话;别扭是够别扭的了,却无法令人生出厌恶之感。

少年微微颔首。“此中险,我知之。这不会改变我同姐姐结盟的意向,就像是墨柳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天霄城一样。”说着举起手掌。

舒意浓心中感动,除了耿照的表明心迹之外,更多是对师傅并未见弃,始终为自己、为玄圃舒氏着想,抢在她与阿根弟弟击掌前打断两人,让她把所有事情交待清楚,以避免埋下日后盟友反目的隐患。

墨柳先生自不知晓她身中“教尊新妇”印记一事,但舒意浓是他从小看大,对这名女徒兼少主的性格知之甚深:舒意浓长期受母亲敌视,极度缺乏安全感,遇事保留,不肯说尽,骨子里并不信人。

此举非关城府,而是她无法面对自身的无助,又不以为开口求助有什么用,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独自忍受。

女郎略一转念,便知师傅是如何推敲出来,本城事无钜细,均难逃墨柳先生法眼,或许他对母女俩的怪异行径,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低声道:“……弟子糊涂。”墨柳先生神情未变,仍是那副深蹙剑眉的落拓愁容,漠然道:“所幸挑选盟友的眼光,还不算太糊涂。”

舒意浓心领神会,更无迟疑,举掌与耿照轻轻一击,算是完成缔盟。

到得这时,耿照终于有心思余裕,就近端详这位天霄城的首席家臣:

来到近处,便能见着眼尾皱纹与渐失弹性光泽的肌肤,说不定超过五十了,不只将贴鬓的两束霜白扎进发流,额际的美人尖附近,也有几绺类似的银灿发束,贴颅缚入束发儒巾,连华发都生与常人异,誓不与庸俗同流。

墨柳先生不是如妇人好女般的俊美,但无疑是好看的男人,适合作披发仗剑的游侠貌,该比李寒阳李大侠更粗犷豪迈,宛若雄狮。

把这头狮子塞进锦绣堂皇的儒服,令其伏首贴耳、收敛爪牙的羁绊必然极其强大;即使如此,也无法完全压下他的野性。

尽管脊梁直挺,多数的时间里墨柳先生总是垂敛目光,不欲与人对眼,益发衬出那股子萧索落拓;偶然对上,才觉其眸如剑,好在少年也是见识过萧老台丞的,未被瞧得狼狈不堪,一径从容迎视。

墨柳先生盯着他瞧了会儿,道:“七玄不宜径入渔阳,盟主若以个人身份出手相助,不好以本来的名号示人,仍称赵阿根不妨。梅少昆至关重要,盟主若知晓其下落,还请不吝告知。”

耿照点头。

“我也觉得用化名好。那位梅少侠我未曾见过,打从一开始便只有梅掌门。”说了钟阜城里一处酒楼的名字。

他与师父于此落脚,武登庸突发兴致,吵着要吃一种名叫六鳃斧头鲛的特产河鲜,据说竭渔江里才有,耿照问遍码头鱼贩,都说没听过这种鱼,灰溜溜地回来禀报。

武登庸仰天哈哈两声,皮笑肉不笑的,冷哼着说没用的东西你丫等着啊,瞧你师父的,说完便不见人影,半天都没回来。

便在枯等的当儿,耿照遇上被追杀的梅玉璁,才有后头诸般情事。

武登庸虽走得匆忙,好歹渔阳也算五帝窟的势力范围,只是江湖人多不知晓,盟主沿途留下记号,很快便与潜行都搭上线,吩咐她们传递讯息,向师父报平安。

岂料绮鸳回报说钟阜城内已无老爷子的踪影,最后的目证,说是在河岸附近见过形貌相似的高大老人,同行的还有一名小女娃,随一批携刀拿剑的武人登上船,此后再也无人见得。

由于得到盟主命令,距事发时已有数日间隔,连潜行都也没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料想以刀皇的武功,天下间能威胁其性命者,少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能静待他老人家主动联系。

绮鸳得漱玉节允可,在酒楼左近布下暗哨,正持续监视当中。梅少昆若还在钟阜城,谅必逃不过少女们的慧眼。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嘴上说无妨,却难掩眼底的失望。

梅少昆对争取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加盟至关重要,这点耿照也能理解,但即使救得梅少昆,也不能保证竞逐盟主大位时,梅氏和别氏一定会让贤,毕竟有恩于己是一回事,门派荣辱又是另外一回事;混为一谈,未免有些一厢情愿。

耿照从被木骷髅顺走的星陨异铁,联想到只有“麟童”能熔,灵光乍现,试探道:

“姐姐,我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该不会要团结七砦、乃至召开盟会,须得有信物,此物失传已久,且有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之类的异质,为打造替代品,才想请梅少昆熔了星陨异铁,为号召渔阳七砦提供一有力的依凭?”他不想说得太明,“替代品”云云,其实就是赝品的意思。

墨柳先生剑眉扬起,一瞥舒意浓,女郎摇头:“我没同他提过。他就是这么会猜谜。”忍着一抹笑意,仿佛很骄傲似的,姣美的唇抿妩媚动人,雪靥微红,如沐春风。

墨柳先生将她的喜孜孜看在眼里,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口气,蹙紧剑眉。

“我七砦同奉骧公为祖,昔年七姓先祖来此屯垦,每家获赐题匾一面、宝箱一口,骧公嘱咐众人好生收藏,他日家国有难,天下重陷动乱,将有人手持铁令来渔阳,宝箱开启之日,便是共赴国难时。这天却始终没有到来。”语气有些无奈,不知是为骧公的使者迟未现身,抑或别桩。

他并不知道血骷髅和少城主的密谋,但毕竟在渔阳待了二十几年,熟知骧公典故,都没怎么转念便会过意来,立时明白了梅少昆与星陨异铁的作用。

耿照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成骧公并未留下铁令的图形尺寸,为防宝箱锁孔各异,能开天霄城宝箱的钥匙,未必能开其余六家,故须以坚逾玄铁精金的星陨异铁打造,必要时直接暴力开锁。”

舒意浓对墨柳先生露出“你看吧”的表情,差点没憋住笑,俏脸红扑扑的,喜不自胜。

墨柳眉锁益深,仿佛耗费偌大气力,才忍着没再叹一口气,女郎恍若未觉,越想越兴奋,雀跃道:“他不只精通机关,也懂得铸术,待拿回异铁,咱们便用不着梅少昆啦。”墨柳先生几度欲言,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耿照赶紧打圆场。“其实……也未必需要异铁的。”

这下连墨柳先生都来了兴致,舒意浓抢在他之前,撑着桌子直起身:“竟有这样的法子?快说快说!”

耿照笑道:“锁匠或窃贼开锁,用一根前端折起和一根笔直的铁条即可,运用此理,能做出开万家锁的万能钥匙。但这也得实际观察宝箱上的锁头之后,才知适不适用,只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舒意浓跃跃欲试,转头向师傅求允的眼神宛若乳犬。

看来骧公宝箱牵连重大,连身为舒氏最后血脉、实际上已是天霄城之主的舒意浓,都不能独断独行。

也可能是她自揭勾结奉玄教,对墨柳先生有愧,尽管师傅并未见责,此等大事仍须问过一声,以示尊重。

墨柳先生的反应更直接,推桌而起。

“既如此,盟主便随我们走一趟,瞧瞧此法可行否。在外边我便称赵公子了,还望盟主海涵。请。”走向房门,门牖应势而开,仿佛门外有只看不见的手牵引,止于当止之处,丝毫不见被气劲震开的失控弹动。

舒意浓抢先追上去,见竹篱外已无人影,诧然不过一瞬,忙与师傅并肩而行,低道:“这些事……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我……我谁都没说,连小姑姑也没……”

墨柳先生冷冷抢白。

“不能让少主放心依靠,原是我等的过错,怎会是少主之过?但没同她说是好的,江湖诡诈,颇碍清修,此事便由我们来解决罢。”忽然停步,扬声道:

“赵公子,可否陪我走一段?劳烦少主带路。”把手一扬,径对舒意浓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向迎头赶上的耿照,再不看她。

舒意浓心知以他的自负,这气三年内能略消,都算好的了。

谁也不能勉强墨柳先生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听完她的自白后青袍客并未拂袖离去,便毋须担心他背弃天霄城,但自己畏惧奉玄教而未向他求助,大大伤了墨柳先生的自尊心,非得让他在消灭奉玄教一事上出得大力、克建殊功,否则别想师傅能轻易放过她。

墨柳先生对耿照的态度格外不同,以他对生人的厌恶,最好的应对是无视,一动手就是打死,废话都不肯多说一句,遑论出手考较、许他探视宝箱等,还居然主动邀少年同行,简直是难以想像。

“阿根弟弟受到重视”这点,莫名地令舒意浓心花怒放起来,连“师傅还在生自己的气”的黯然也略见消淡,心情转瞬间调适过来,欣然前行,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身后两人。

“赵公子年纪轻轻,修为深湛,不愧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

“前辈谬赞。”耿照正想谦虚几句,未料墨柳先生道:“我不识公孙家的轩辕紫气、神玺圣功,却与公子使的碧火神功有些渊源,料想此功非刀皇所传,不知公子是在何处习得?”

耿照闻言一惊。“前辈……认得碧火功?”

“火碧丹绝所生真气之致密,冠绝天下!”墨柳先生冷哼:“赵公子不辨同源内劲,莫非不是得自风行观正传,而是循其他鸡鸣狗盗的途径,巧取豪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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