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燔血功》!”宫装裸足的雪艳青瞠圆美眸,暗忖:“难道他并未中毒?”犹豫之间足下微滞,挥舞铁桨的赤帝神君就这么咆哮着越过她身畔,抢先接敌!
火光倏忽又起,这回却非掌势,而是数之不清的炽亮剑芒宛若蜂群离巢,争先恐后迎击铁桨,拖曳开来的火光如千条指头粗细的焰龙齐出,辉煌灿烂之至,“朱明”二字当之无愧。
密如连珠的叮叮铿响间,铁桨的抡扫为之一顿,其上爆出无数火星,彷佛在两人当中炸开成束烟花。
一声闷哼,居然是铁塔般的赤帝神君倒翻出去,轰隆一响铁桨坠地,女巨人踉跄跪倒,捂着左眼的掌底汩出鲜血,指缝间穿出半截断钗,敢情梅玉璁是以玉面蟏祖掷出的发簪代剑,硬生生迫退赤帝神君,还坏了她一只照子。
“解……解药!”
女巨人忍痛拔出钗尖,不顾鲜血披面,猛对白衣女子伸出蒲扇般的巨掌。
蟏祖并非所有的发饰都喂毒。
做为兵器之用的针钗不论,常人不会特意提防的钿头云篦上喂的是极厉害的春药,其余还有使人昏迷的迷魂散、有问必答的吐实药等;而这支簪上喂的,则是麻药。
“没毒!爱信不信。”随手扔去一只药包。“那点药麻你不倒。真不行,便吃些活络气血的醒神丹罢。”
赤帝神君将信将疑,但那梅玉璁棘手得很,自己并无单挑取胜的把握,盟中诸人各怀鬼胎,她既与玉面蟏祖说好了联手立功,料雪艳青没有坑她的必要。
祭血魔君那臭飞鼠,正是单干王兼自了汉的血淋淋下场,不拉党结派共图功名,镇日躲在一旁钻空子、抢功劳,才成了外焦里嫩的炙烤山河肉。
玉面蟏祖说是麻药,她便信了,以赤帝神君体格之健壮,怕要三倍于常人所需的量才能药倒她,随手将药包收进腰带,完好的右眼望向庄门前,照准那个夺走她左眼的男人,眸光阴沉。
一见祭血魔君截胡,原本匿于林间的白帝神君、玄帝神君也跟着现身,只是二人毕竟没有祭血魔君超凡的轻功,直到这会儿才加入战团,正好接替眇目败退的女巨人。
瘦如竹竿的白帝神君右手蜈剑,左手蛇钩,以两柄奇门兵器施展成名绝学《蛇虺百足》,招式刁钻;矮墩似的玄帝神君以一双肉掌接敌,掌心乌黑,似练有毒砂掌一类的功夫,掌劲沉雄,进退如风,反而比双持兵刃的白帝神君更难抵挡。
两人均戴着童玩似的糊纸面具,极之贴合脸型的薄面上,以黑白二色描绘出由太极阴阳变化而来的扭曲图样,只不过玄帝神君是黑多于白,白帝神君则与他恰恰相反。
梅玉璁靠在徒儿身上,仅出一臂应付,半截发簪很快就被蛇钩挑飞,索性以贮有异铁的布包来格挡,居然打得有来有去,勉强僵持。
黑白无常似的双岛神君缠斗片刻,逐渐焦躁起来:祭血魔君成了焦炭,赤帝那女汉子眇去左眼,但他们都是单打独斗败下阵来,相较二者,哥俩儿半天还拾掇不下,简直没脸了。
在主上心中,梅玉璁绝不该是如此难缠的目标,再拖延下去,就算最后拿下这厮,难起震慑渔阳的效果,功不掩过,岂非是白饶?
玄帝神君把心一横,咬牙道:“留神!我要出绝招啦。”白帝神君与他同出一源,心知搭档开声,非是向对手示警,而是神功蓄劲耗时,让自己争取时间来着,蛇钩蜈剑连绵施展,急攻少年,打的正是“射人先射马”的主意。
“兀那贼子,连孩子也不放过!”梅玉璁拆解得狼狈,眦目欲裂。
“五帝窟行事,几曾放过孩子?”白帝神君哈哈大笑,信手在少年臂上拉了道鲜血淋漓的长口子。
玉面蟏祖叫道:“薛百螣,你忘了盟主的吩咐么?”高瘦道人暗啐一口:“不用你个骚货假好心,没见这厮便是拿徒弟当盾牌么?”嘴上应付:“行啦行啦,死不了的,监军大人可消停了。”
梅玉璁单臂难护弟子,逼急了,将布包朝白帝神君面上掷去。
白帝神君侧首让过,心下大喜:“好嘛,送彩头来了。”蜈剑连转,似抢攻实牵制,百忙中蛇钩回身一勾,满拟夺下异铁,岂料却扑了个空。
蓦地一道凌厉劲风袭体,来势、方位,乃至那股恶心人的螺旋劲儿,皆与适才梅玉璁脱手时截然不同,可惜已应变不及,被天下至坚、烈火难熔的星陨异铁砸中背心,砸得他口吐鲜血,整个人撞上院墙,倒地再也不动。
这招“衔石东飞填沧海”的甩手剑,是以《朱明剑式》的“六鳌骨霜”、“金阙如梦”和“鼎湖飞龙”三式连环而成,剑出似活物,游龙般闪过诸般障碍,无论朝何处出手,皆能贯穿敌人背心后再回到剑主的手中,如此才算大成。
正因极其难练,才被冠以象征儒宗的“沧海”二字,以示尊崇。
双燕连城一甲子内,莫说练成,就连练到第一层“剑出似有灵”、能避行进路线上诸物的,也仅梅玉璁一人。
近年他刻苦钻研,勉强练至第二层“回首来时路”,但还无法用于实战。
能击中白帝神君,全赖布包的卵形较剑形更利于回旋,兼有飘起的裹布稳定轨迹,才侥幸得手。
至此玄帝神君饱提元劲,没理重伤倒地的老搭档,呼啸一声单掌劈出,原本掌心处的黑气一路蔓延到手肘,如将整条臂膀浸入墨汁,而理当墨色最深的掌中央,此际却霜白到泛起金银异芒的地步,所经处气息凝结,胜似冬降。
梅玉璁避无可避,忙催动《燔血功》相应。
双掌一印,瞬间霜火俱凝,紧接着炽亮的火星与汽化的冰雨齐齐爆炸,三人分两边对向弹开,梅玉璁师徒摔落在庄门檐阶之前,玄帝神君则平平向后滑开两丈有余,双足在地面铲出两道沟,越到后头下陷欲深,静止时已没至脚踝处。
“……好厉害的《燔血功》!”
矮小粗壮的玄衣道人喃喃道,掌心的金质霜气消失,又恢复原先漆黑如墨的模样。
“竟能接下我的《雪花神掌》。一人修练双极功体,到底是勉强了些,失之毫厘,却是差之千里。”拔出双足单手负后,踅至院墙边。
雪艳青本以为他是朝梅玉璁去的,正欲上前,以免分羹无望,不想他却是向重伤的白帝神君行去。
玄衣道人瞧都没瞧地上的布包一眼,食中二指按上老搭档颈脉,点头道:“还有气。好得很。”反手一扯他发顶髻子,如拖尸袋般,将白帝神君拽入一旁的树影深处。
人发脆弱,其痛连心,即使伤势沉重,这般拖行终也疼醒了白帝神君,只听他虚弱哼道:“师兄……疼……你、你做什么!不要……咳咳,师兄!不要吸我的功力!我不成……不成的!我一定会给师兄好好办差……不要……饶命……”惨叫一声,在暗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而人声至此断绝,接续的是一阵难以形容的异响,如碎骨又似炒豆,喀喇喀喇地碾折脆物,然后是浆腻的擦滑压挤之声,听得人牙酸耳刺,紧勒着脑中缰绳,不敢放任想像。
梅玉璁嘴角溢血,虚耗似的提不上半点力,虽不愿、却又无法自制地将余光投向树影,混杂着惊恐和好奇的心魔盘据了他的思路——或还有绝望——他终于对魔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体悟,却无助于拨开眼前的迷雾。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解毒的。
玉面蟏祖确实放了毒,那股麻痒疼痛并非幻象,无法凝聚内力的虚弱也是。
然而就在说话之间,毒征却迅速消解,他甚至未曾吃下任何东西,遑论解药。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玉面蟏祖并未下毒,或她下的不是致命毒物,而是某种障眼法。
但梅玉璁无法说服自己,女魔头有这样做的理由。
若只有单一事件,他还能勉强接受“雪艳青对七玄盟存有贰心、背地里另有图谋”的假设,但接下来发生的每件事全都无比怪异,如:《燔血功》本不是能快速提运的功法,以朱明剑式击回铁桨、施展极耗真力的“衔石东飞填沧海”,乃至硬扛玄帝神君的阴掌,虽说他未必做不到,却没有在短时间内连续施为的可能。
就算以“临敌时的极度亢奋”解释,也实在过于勉强。
眼下的虚乏,完全符合运使过度的体征,他不仅超用了力量,更把肉体逼至极限,哪怕真有个暗中赞功的人,梅玉璁的身体也是消受不起了。
蟏祖身后的林子里又走出几人,零星散开,彼此间互不成团,形容瞧着十分狰狞怪异,总之是七玄盟的魔头没错。
梅玉璁摸索地面,拾起布包塞给少年,低道:“抓到机会便翻墙,不要犹豫。把异铁交给西宫川人,他与我是至交,能信得过。莫使妖刀四度现世,这等罕世的良质美材,万万不能沦为祸世之物。”少年欲说还休,只是一径摇头。
七玄诸人缓缓迈步,开始收拢包围圈。
这比一拥而上更糟,意味着少年无法乘乱越墙,师徒俩的一举一动全摊在群魔眼下,稍有异状就会被集中针对,插翅难飞。
何况少年还不肯听话。
梅玉璁焦急起来,拖着身子爬上阶台,还未碰到大门,便用力拍击石阶,奋起余力叫喊:“西宫兄,西宫兄!东燕梅某依约前来,西宫兄何故拒我于门外?还是仙岛苍城山的青羽旗,怕了群魔宵小,不庇江湖兄弟了么?西宫兄!”叫得剧咳起来,淌得一阶血涎,少年忙为他抚背顺气。
咿的一声,庄门终于开启。
梅玉璁欣喜抬头,却见门里之人并非熟悉的武儒剑者,而是一名奇装异服的魁梧僧人,高冠重袍,斜披祖衣,浑身只有金红二色,深红如涸血的是袈裟,泛着暗金光华的却是肌肤。
僧人眯起凤眼,双目只露一丝眼缝,难辨瞳白,毫无表情的面孔像极了寺院里的菩萨金身,合在胸前的双掌亦作灿金,掌纹淡得几近于无,总之就不像活人。
“尊驾……是何人?”
梅玉璁蹙紧剑眉,但山庄高挂青羽旗,有来自三江五湖的奇人异士也不奇怪,西宫川人自己就是武儒的出身,正是因为类似的理由才来庄内做总管,没敢失了礼数,定了定神,抱拳道:“敢问西宫总管何在?秋意人秋庄主何在?双燕连城掌门梅玉璁,求见总管庄主二位,烦请大和尚通传。”连叫几声,僧人俱未回应,彷佛真是泥塑木雕。
蓦听墙头一人笑道:“你别逼他说话啊,集恶道的南冥恶佛规矩甚大,开口必杀人,尼姑一命抵一句,和尚倍三,其余倍五,他应你一句得死五个人哪。才有个不信邪的,要不你问问?”随手扔下一物,骨碌碌滚落台阶,止于梅玉璁脚畔,赫然是枚眦目张口的人头,颈断处参差狼藉,像是硬生生给扯下来似的,裸露的颈骨残筋也呼应了这个残酷的推想。
凝住了死前之悲愤、惊恐、绝望的扭曲表情,令梅玉璁难以辨析,愣得片刻,才认出死者的身份。
——西宫川人!
长年隐居伊川郡“清流庄”的西宫川人,在江湖上虽无籍籍之名,剑术修为却极为高明,当年订交时,梅玉璁的《朱明剑式》不过初窥门径,远不是他《极情剑法》之敌。
日后修为渐深,见识益广,更觉西宫之剑深不可测;自己越是追赶,才发现两人间的差距越悬殊,益发对西宫川人淡泊名利、极情于剑的胸怀敬佩不已。
是谁有此本事,能杀得这名深藏不露的顶尖剑客?
“自是我所杀。”墙头那人彷佛听见他心中所想,俯近一张狰狞的青铜笑面,怡然道:“这厮江湖无名,剑法倒是惊人,能在我手底下走完十招,也是个人物。可惜我虽有爱才之心,他却不肯投入七玄盟下,为本盟所用,想想还是杀了省事。你呢,梅掌门?我瞧你本事也挺大,我是当爱才呢,还是当省事?”
梅玉璁听他声音十分年轻,至多二十出头,一嘴一个七玄盟,想不起外道七玄里有哪个青年高手是身披乌氅、头戴笑面,且能在十招之内击杀西宫川人这等高强剑士的。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悲愤之余,更多的却是迷惘,涩声道:
“你……却又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
“七玄同盟只有一个主儿。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七玄盟主耿照’这六个字,烦你记好,以免冥途迢迢,怨错送你上路之人。”群魔相顾而笑,复惊四面林鸟,扑翼、尖啼之声此起彼落,久久不绝,只浮鼎山庄内悄静静一片,似无半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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