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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痴一掌拍在钟上,“嗡”的一声震响,着手处周围忽咚咚咚咚地陷下四枚杯口大的圆凹,如以铁锤捶就。

天痴左掌横胸,初次摆出防御姿态,耿照却趁他右手松开,一个空心筋斗翻出丈余远,落地之际膝腿微软,强烈的酸涩仿佛要烧融右腿的筋骨肌肉,勉强保持应敌姿态,才发现双臂痛到差点举不起来,接触过天痴双手的部位恐怕都是严重的瘀紫;口鼻下颔湿濡一片,若非血汗涕泪,便是飞甩时呕出的酸水。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过是与自己打着玩儿,休说全力施为,就没点认真。天痴要打死自己,提气一掌就完事了。

即使耿照内力尚在,天痴上人也非好相与的,少年难以判断此人的修为与墨柳先生孰高孰低,毕竟此际内力无用,天痴也未认真出手,衡量不易。

但这厮的战斗技巧高得吓人,不用内力都是最可怕的那种对手,几乎在接敌的瞬间就被缠上,其后便不曾摆脱过他的箝制。

很少有内力深湛的武者会打得如此之黏,山主评价他是个战狂,实非过誉。

“……赵公子!”满是关怀的柔嗓听得耿照精神一振,无奈浮肿的眼皮遮去部分余光,忍痛转眸,见石世修父女与阙牧风俱被诸葛残锋拦在了身后,金鬓金眉的锦袍男子斜举右手,谁都知道那不只是条臂膀,而是柄锋锐无匹的刀,示意雷池难越,莫以身试。

——看来,诸葛残锋也不反对天痴试一试“人证”。

但他会阻止天痴痛下杀手么?耿照其实没什么把握。

天痴将手自钟上移开,甩了一甩,有些疼痛似的,在四枚圆凹间留下个浅浅的掌形,指印宛然,颇为趣致。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他踢在天痴胸肩上四记踵刀,天痴一步一退尚不能卸尽,最后全被移转至钟上。

(我踢的那四脚,竟有这般巨力?)

半空中难踏实地,这等威能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这下他总算明白过来,包括诸葛残锋在内,场边观战的四人何以表情各异:

阙牧风难掩惊喜,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仿佛逼得天痴上人举臂回防、卸劲于外物这些壮举,也有他一份般,起码是与耿照同喜的;石欣尘则忧心忡忡,她也看出天痴此前未使全力,甚至不很认真,但被惹恼后就难说了。

石世修似笑非笑,诸葛残锋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未形于色,但也不像有阻止比试的打算。

“不错,有点本事。”天痴满面戾笑,招手示意他进招。

“你内功平平,也只有膂力还行,为免落人口实,我不用内力。你若能让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输。”

——这完全没有比较好。

对黏缠极精的天痴来说,近身战是很难输的,这样的获胜条件为难的其实是耿照。

少年深吸了口气,抱拳恭谨道:“晚辈不敢侈言胜负,若能得大师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

天痴哼笑:“你是吃了石世修的口水,讲话一个德性。”忽想起什么,面色微沉,笑意益发阴鸷。

他四人昔年十分亲近,石世修为别王孙夫妇批命之事,想来天痴也是知道的。

夸奖梅少昆,等于间接夸奖了石世修寄放在他人家的便宜儿子,僧人谅必不乐意。

石世修也对他招手,笑顾诸葛残锋:“我嘱咐孩子几句,不碍事罢?”锦袍男子侧身放行,让出他俩说话的空间。

白衣秀士将膝上的驺吾刀交给少年。

“以他的身份地位,便以空手对上兵刃,也难杜以长欺幼之讥,形势凶险时,拔刀自卫不妨。诸葛庄主刚正不阿,也不会坐视后生晚辈无端受害。”突然扬声:“还是你不敢让这孩子使兵器?”天痴知是挤兑,蔑笑不语,约莫连还口都懒得。

石世修压低声音:“同他绕圈子打,莫离钟太远。使你家传的朱明剑式或弱水剑法不妨,逼他来追你知道不?”山主与他明显想到了一处,耿照眼带笑意:“晚辈理会得。”驺吾连鞘插于后腰,活动活动筋骨,趋前拱手。

“……拜候。”

“来挨揍吧你,小黑鬼!”天痴呲牙狞笑,单手负后,屈掌作招引状,面相虽无半分相类,但轻蔑张狂的神态活脱脱便是另一个方骸血。

耿照飞步上前,双臂接连而出,柔中藏刚,劲风呼啸,赫然是《薜荔鬼手》中的〈白拂手〉。

以柔克刚全赖内劲,他没敢托大从头使完,眼见难以突入天痴单臂间,又换〈榜牌手〉、〈跋折罗手〉、〈不退金轮手〉等,东鳞西爪,百花纷呈,竟无片刻稍停,石欣尘、阙牧风都看呆了。

天痴星眸一眦,怒喝:“莫来这些花花把式!你那连环四腿呢?真当我不敢杀你!”抡臂横扫,尚未触及耿照,光是强大的风压便将他扫了出去!

(……就是现在!)

少年着地一滚,绕着铜钟往后窜去,天痴霍然转身,蓦听脑后风压削至,嘴角微扬:“呸,卑鄙也学石世修!”侧身的瞬间忽觉不对,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缩起了左肩臂,“嚓”的一声丝滑裂响,肥大的绣金袍袖已被削下一大片,露出肌肉虬劲的臂膀!

他近十年来与人动手,连袍冠都未曾破损,岂料这黑小子真敢拔刀,且出鞘得无声无息。

驺吾刀名列“五兵佩”,就算是他,被砍中也得断腿缺胳膊,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

天痴反手一抡,“轰!”拳眼捶入钟面,似以纸扎,怕没有几百斤重的铜钟应势位移,也像极了竹胎糊纸的假钟。

僧人反击全凭本能,速度还在思考之先,出手才暗叫不好:“啧,别要捶死了他!”不曾想居然落空。

一怔之间气机忽动,想也不想便缩起了右臂,无比丝滑的裂帛声二度响起,直欲吊人心尖,驺吾刀由身后穿出袍袖,却连右袖管也削下一截来!

“风行寒烈”这一式乃调动大腿的血行,用于刀招,即是基于下盘爆发力而生的神速飞斩。

耿照利用铜钟形成的视觉屏障,两度反转,由背后袭击天痴;第一次在天痴的意料之内,但未料少年会悄悄拔刀,第二次则杀得他措手不及,若非修为已臻化境,气机自行感应危险,身体于千钧一发之际动于意先,这下极可能卸掉他一条臂膀。

耿照接触《非为邪刀》时日尚短,这部以血行控制肌肉的独特法门,于此阶段有个要命的缺陷,就是必须热身。

当心跳够快,血液流速达到某个水准,血行的控制就不必依赖存想了,而是清晰到几能感觉,犹如操控经脉里的内息一般,动念即至,无有不中。

使《薜荔鬼手》,就是为了争取时间提升心跳。

料以天痴的脾性,在逼自己再使“风行寒烈”并予以破解前,决计不会痛下杀手,耿照决定彻底利用这份傲慢,果然准确预测其反应。

天痴的华袍被卸下袍袖,如力士般裸出臂膀,虽仍是相貌堂堂,盛气逼人,不知怎的却有股滑稽的感觉。僧人心知肚明,气得脸都歪了。

耿照深知彼此的差距,连一息也不给,仗着驺吾之利,写作《卫江山剑》、读作《非为邪刀》的奇招连出,管它熟不熟稔,有无参透,反正混沌不明处便以直觉即兴阐发,精粗不计,务求连绵,可说是《无双快斩》的究极提升。

他不是无端选择此一战术的。

天痴擅长近身战,拳脚极黏,这是极罕有且棘手的战斗天赋,除了须有绝佳的拳感、野兽般的反应,还有临机应变的强大创造力之外,更需不惧危险、甚至就是热爱危险刺激的豪胆,缺一不可。

将战团锁在较徒手略长的弯刀范围,对天痴来说是魔鬼的诱惑:距离舒适圈够近,身体会本能想待在这里,但又具备了一定的挑战性,他抗拒不了这样的陷阱。

耿照清楚自己无法与僧人徒手对战,石世修正是看透了这点,才把驺吾交给耿照。

他在使刀时默念《非为邪刀》口诀,渐入虚境。

此一状态,与当日在龙皇祭殿内无心使出的寂灭刀境颇为相类,外在的侵扰次第淡去,耳鼓中怦响的心跳亦化于无形。

不知是否为充血之故,少年的视界里一片血红,敌人的形影越发模糊……不,该说是“视觉”的作用正迅速消解,攻势全凭感应,逼得对手也只能靠气机闪避,无奈招来太快,连气机反应的空间都不停地被压缩。

“云日阙隐”、“龙跨千山”、“风行寒烈”、“虎啸东洲”……图刻一与经诀相合,招式便不住喷薄而出,仿佛突然活过来。

在血行进入状态以前,耿照不曾有过这般体验,那几晚彻夜钻研《非为邪刀》时,根本想不到这套武功竟是发动条件限定,图刻显示的肌血流向、心诀所藏的运使法门,须以身体做为触媒,才能显现效果。

在场练过《卫江山剑》的三人,终于察觉不对,阙牧风越看越是心惊,忍不住低呼道:

“那是‘尽路无歧’!但怎能这样使?”

“或是‘交河饮马’,”石欣尘蹙眉:

“也不对。更加不能是‘回流映空’。是你教他的么?岂可这般……”女郎本想说“胡闹”,然而凭空提升数倍威力,逼得渔阳武林第一人左支右绌的刀招,哪里能说是胡闹?

以刀锁人,仅廿七式的《非为邪刀》耿照不知翻来覆去使了多少遍,同一招每回使出都略有不同,然而某几招连用时,血行居然还能加快;胸膛几欲鼓爆,耿照却无受阻之感,在习惯了伴随而来的肉体痛苦之后——忍耐向来是他的强项——身体用着像没有限制似的,爽快到难以言喻。

少年几乎忘记自己有双元心。

没有了“超用内力将起排斥”的缺陷,双元心剩下的只有无比强韧、怎么用都用不坏的优点,简单粗暴,但却无所不破。

——在体内诸元燃烧至极,以致血融之前,双元心是无敌的。

一旦开始血融,如非领悟了“阴谷含神”,可由自身内部稳定、乃至重组诸元者,药石针灸等外物罔效,连大罗金仙也难救治。

当然耿照此际还不知道。

仿佛不知疲累的凶猛脏器极催战意,双目赤红的少年越发癫狂,锋压交织成一张收拢的刀网。

不知从何时起,铜钟已成天痴分散压力的依凭,靠它挡下刀势,落羽般的锐薄铜片不住喷离钟体,横亘道中的庞然大物逐渐失形,频频迸出细微的咿呀声,仿佛随时会崩解坍塌。

“铿!”一声清脆交击,天痴以一团澄黄撞开刀刃,却是被削下的半截钟纽。

不知何时被他拾在手中。

然而,藉物格挡并未扭转劣势,偏开的驺吾忽自残影中穿出,快得毫无道理,一刀挑飞了莲冠,在天痴的眉心留下一抹殷红竖痕!

“连招……你看清了么,姑姑?是连招!”

阙牧风几乎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戟指道:“他定是将某几招的某些部分贯串起来,去芜存菁!我怎么没想过有这样的用法?”

石欣尘全看不出,经徒弟点破,才觉有那么点影儿,但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本能顺着他的话说:“是哪几招呢?又……又该怎么串?”阙牧风猛抓脑袋,可惜全无头绪。

只有坐在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捏紧了扶手,双目圆瞠,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的鏖战,俊美的薄唇轻轻歙动,无声吟咏着。

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廿七式加上总纲……原来是这样的顺序!

当年阙家小子在“龙跨千山”一式看出蹊跷,既是才具也是运气;前者不坏,后者不好。

若先发现“云日阙隐”有问题,继而留意到“龙跨千山”也不对劲,指不定能据以破解《非为邪刀》的连招次序,虽无总纲的指引,成就必不只如此。

石世修料他难再有尺寸之功,唯恐总纲暴露,才借机将阙家二郎逐出门墙。

而阙牧风破解不了的,却在赵小子手里实现。

——赵阿根啊赵阿根,你可真是天下奇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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