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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世修在石欣尘和阙牧风的护卫下赶来,耿照也随侍在侧。

汉子一见轮椅便即跪倒,不顾两旁门生扶持,挣扎着伏地磕头,颤声道:“君……君侯,上……上人说了,他不来舟山,恐君侯耍弄诡计,他老人家在吊头陂相候,只等到申正末了,逾时……逾时不候。”

众人面面相觑。

阙牧风皱眉道:“申正……这会儿都未时末了,他当咱们会飞么?”石欣尘见汉子背衫仍在渗血,料想行走间反复裂创,唯恐他意志一散力竭昏厥,柔声道:“壮士,我先替你瞧瞧伤口可好?”

那人忽睁大眼睛,声嘶力竭道:“小人……小人话已带到,君侯救我,君侯救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翻眼露白,轻轻抽搐。

石欣尘替他把脉,只觉脉象紊乱如擂鼓击筝,心知激昂转瞬即过,中绝之际药石罔医,盖因生气放尽,唯死而已,然而却束手无策。

蓦听父亲沉声喝道:“莫慌!此乃卫气塞于阴𫏋,施针散之、推血过宫可救。你瞧他右腹间,有块印玺状的瘀痕不?”

石欣尘定神一瞧,果如父亲所说。

那瘀印紫深近黑,方中带圆,像是陈年古印所留,其上布满细密如羽脉的交错浮肿,女郎想了一想,突然会意:“这个是……掌印!”

五指屈起,以掌心击打敌人、武学中俗称“狮掌”者,便是这般形状;但狮掌难使刚力,多用于挪移推卸,或击打对手下颚,使其昏厥,所谓“托塔顶天势”便是。

要留下如此骇人的重掌印,实在难以想像。

“这是《青琐印》。”石世修冷笑,随口指点了经脉穴位,让她施救。

“是天痴那厮中年时练的杂学,据我所知,普天之下并无第二人使得。这是留招示人的名刺来着,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

汉子呕出几口黑血,瘀紫转淡,悠悠醒转。

石世修斜眼打量,轻哼道:“你是钟阜刑正六官门的谭升瑞?我记得当年你爹来见我时,你才十五六岁年纪,跟着上山来。谭识耘也算个人物,你怎地就混成了这副狗样?”

谭升瑞的脸本无血色,闻言益惨,嚅嗫道:“我……小人出言不逊,惹上人不痛快,上人小惩大戒,让小人学个乖。”

刑正六官门在渔阳算是名门正派,“铁判官”谭识耘年少时学道于观海天门,还俗后行走江湖,一对铁尺曾败厉风山五怪八丑十三非人,抡使双兵颇有些门道;壮年入赘刑正六官门谭氏,名声地位更上层楼,手腕高超,人品不恶,当得“有为有守”四字考语。

谭升瑞从小虽在众多富少与贵公子间长成,家传武功倒还过得去,在城尹衙门里挂了个无秩无俸的武衔,常被城尹称作“我之岳师”,与东海经略使迟凤钧的武胆“八荒刀铭”岳宸风并论。

从如今的狼狈模样看,除了年纪相仿,两人实没什么可比之处。

他于整个上巳节期间,流连城中各大青楼,连喝几天,今日睡到近午时分,才与爬出销金窝的狐朋狗友,到附近的茶楼用汤漱洗,还带着相好的粉头同去。

席间为显威风,好生月旦了渔阳近期的武林事,谁知除引得歌伎们惊呼连连之外,还引了来路过茶楼的天痴。

石欣尘剪开他臂间的碎衣,赫见一根铁条扭得麻花也似,毫无道理地缠住谭升瑞的肘腕,陷肉如索,便想拿锯子锯开,都不知该从何下手,赫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传家铁尺!

“……君侯救我。”谭升瑞哭丧着脸,见铁条下的肌肤隐隐泛紫,辨不出是麻是痛,肝胆俱丧。

“这尺子再不松开,小人的手……便保不住啦,呜呜呜。”语带哽咽,涕泗横流,这点自也不像岳师。

石世修哼笑。“你都说了些什么?”

“小……小人说……说那陆明矶专拣破鞋,估计本事是吹的,什么金……金罗汉,肏……肏屄也能算罗汉么?还肏了个烂屄,真真笑煞人也……”不像是害怕或羞耻,倒像悔恨交加,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般,说到后来又哭又笑,宛若癫狂。

耿照也觉他的措辞未免过于粗鄙,简直没耳去听。

但以武力逼迫他人就范,差不多就是极限了,如何能使人发自内心的懊悔?

这天痴上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如此有效,也是奇事。

“你能活到现在,没被撕成十七八段,绝对是谭识耘地下庇佑。”石世修叹了口气,看着挺感慨似。

“你要再不争气些,估计能把他给气活过来,活活打死你。天痴那厮不会忒便宜就饶过你的,你背上虽是皮肉伤,万一化脓生疮,神仙难救,还是别怕丢脸了罢?”

谭升瑞呜咽一声,捂脸软倒,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石世修握着膝上的连鞘弯刀,面上看不出心思,但知父莫若女,石欣尘趋近低道:“还是由我来罢?”白衣秀士怪眼一翻,冷哼道:“你剑法原非所擅,若有差池,能把他的猪肘子齐腕卸下。莫看他这副窝囊相,待回转钟阜,养好了伤,能来找你讨公道,约莫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狐朋狗党同至;天痴惹不起,还怕你不应庐不成?”石欣尘便没敢再作声。

石世修瞥了阙牧风一眼,见他并无出头之意,哼道:“倒有自知之明。”虽是贬语,听着却有嘉许的意味。

换作从前,阙牧风必定抢着在姑姑面前露脸,经遐天谷六年历练,深知白衣秀士所言非虚,谭升瑞就是最麻烦的那种武林人,武功有一些,见识有一些,缠进盘根错节的朝堂江湖,一扯背后就是一大把。

阙入松即是此一类型里的佼佼者,刑正六官门便不如酒叶山庄,不代表容易应付。

天痴上人动了城尹大人豢养的狗,狗怎么样半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主人颜面扫地,此事绝难善了。

石世修的目光停留在耿照身上,沉吟片刻,最后仍是把驺吾刀交给了他。

“由此而下,照准双手并拢处。”指尖遥往扭曲的铁尺上比划。

“还记得那支歌儿么?约莫是第三段颈颔句之间的力道。若这一下没能径直断开,等到末段的四字句时,横里连击两下……就在这个位置。”

“靠推力震开?”耿照微露恍然。

“正是如此。”石世修满意点头。“用阙家小子那招,佐以肌力转换之法。你只有一次机会,砍开了口子更难下刀。”

“……他们在说什么黑话?”阙牧风满脸不豫,小声问石欣尘,女郎摇头,示意他噤声。

青年暗忖:这赵阿根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不过上山几天,怎地竟与老东西这般亲热了?

什么玩意儿!

耿照不擅兵刃,但断开铁尺毋须精妙的招式,而是要无比精准的落点与运劲。

若在从前,能以“蜗角极争”辅助,他有十成把握得手;如今用不得内息,成功率起码降到七成以下,额角不禁微汗。

他轻轻哼起白衣秀士的锻铁歌,阙牧风朝石欣尘附耳过去,满面忧心。

“完了,他开始唱歌了。我们那儿乩童都这样,一会儿怕是要说谶言。”女郎忍着嘴角欲扬,温温地白了他一眼。

当夜打铁的手感开始次第复苏,少年半闭着眼,随旋律在心底打节拍,旁人听不见的清脆铮𫓽节节升高,歌词越趋激昂,重重落下的铁锤砸得流火飞溅;“不看谁家驱六马”的“不”字一出,驺吾刀唰地斫落,不偏不倚砍在并肘之间,迸出炽亮火星!

刀刃没入扭曲的铁尺,胜似热刀切牛油,断开镔铁如抽丝,却稳稳止于油皮之前,凝若铁铸,并未见血。

阙牧风还来不及欢呼,忽明白老东西先前说的黑话:一刀就算能切开铁尺而不伤皮肉,也就是开了条缝,除非有天痴扭铁麻花的神技,逆向旋开,否则谭升瑞难脱箝制。

但并肘以外的地方无不贴肉,如何下刀而不伤?

耿照垂眸敛目,一动也不动,仿佛在倾听什么,忽然间挥刀横击,快逾电光石火,半敲半斩,第一下斩开横向连结,第二下敲在共振的最频繁处;“铿!”被天痴扭弯扭薄的铁尺震动至极限,应声断裂,碎成数截,哐啷啷地散落一地。

“……好俊刀法!”阙牧风击掌脱口,衷心赞道。

只有耿照和石世修知道:这一招《非为邪刀》非是刀客的刀法,惟铁匠能使,便武皇承天复生,想必也无法否认这点。

双手的禁锢解除,谭升瑞蜷缩在地,泣不成声,终于肯让人剥除被半涸血痂黏住的背衫;露出全貌的瞬间,大堂上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他的背上遭人满满地刻了四个大字,钩撇点捺,圆转如意——这不是以刀剑之类的利器刻就,硬质的刃尖无法一笔刻出如此顺畅的转折,而是以真气贯于指尖,硬生生“写”在他背门,犹能辨出笔迹。

伤痕的最深处几欲见骨,就算磨穿皮肉都去不掉,令人怵目惊心。

比起血肉模糊的创口,更可怕的是题字的内容。

天痴在他背上所刻,居然是“肏你妈屄”四字,呼应谭升瑞的污言秽语。你说什么,我便刻什么——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阙牧风本欲笑出,一转念间便无笑意,只觉心寒。

谭升瑞此后再去不了秦楼楚馆,就算没念过书的娼妓,多半也识得那个“屄”字,只要褪下衣衫,立时成为笑柄;再没人看得起他,包括他一贯看不起的妓女。

耿照与阙牧风交换眼色,确定不是只有自己,才觉这绝非可笑,而是可怕。

天痴杀他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难,相较之下,扭转铁尺如花绳、以指在背门刻字等,毋宁更花气力,僧人却果断选择了这条无慈之路,可见心绝。

吊头陂位于钟阜往蓼菱洼的必经要道,乃建城前的西市,乃是颇有名气的古刑场。

钟阜城定址后,东移近三十余里,吊头陂遂不在城墙内,沦为入城的汇流点之一,但日常亦有市集驿所,不算荒凉。

谭升瑞光着膀子从城里走到舟山的一路上,背上四个血字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屈辱之甚,简直难以想像,性子烈些的早一头撞死了,省得受人指指点点,挺不起胸膛做人。

石世修曾说天痴是假和尚,耿照至此终有体悟,一阵刺骨之寒自脚底心直窜脑门,明白山主何以如此防范这人杀上舟山。

而天痴也毫不客气,直指石世修“耍弄诡计”,拒绝来此,提前一天约在人来人往的入城要道吊头陂,彻底打乱己方的布置;莫说结义兄弟,防贼也不过如此。

这种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完全无法预料。

而天痴非常了解石世修,连时间都不给,申正之约,未末才至,算得再抠门不过。

石世修若不放下手边诸事,即刻出发,也就不必去了;这是连施展轻功或快马兼程都只能堪堪赶上的紧迫时程,明摆着不让他另作绸缪。

石世修闭目仰头良久,才叹了口气,露出讽刺的笑容。

“吊头陂是么?那便走一趟。”

“……父亲!”石欣尘亟欲劝阻,脱口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痴很可怕”云云,有谁比父亲更清楚的?但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凡事总有妙计应付的父亲依然坚持要去,自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就算是他,这也太过分了。”

冷笑不止的白衣秀士指着半瘫软半昏厥的谭升瑞,摇头道:“那厮发起疯来,等闲难以看出,他能有理有据地与你辩道,井井有条,攻心计、知进退,所行理智得要命,其实就是疯的。他不疯的时候才懒得动脑筋,这证明他已疯了,总得有人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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