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二端坐不动的,只有寇慎微和玄先生而已。寇慎微随手将飘至身前的粉雾挥开,玄先生端茶就口好整以暇,显已看穿了不是毒烟。
小婢腰上所缠,是系着两只乌漆圆罐的一条彩绶,绶带两端在小巧的漆罐上编出繁复精致的花样,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用,罐中不是水粉便是香膏,只是被当作飞砣抛掷,绝非兵器。
厅门外立着两名婢子,一沉着一错愕,年长的好不容易回神,正欲提裙跨进高槛,拾捡被夹手夺过、旋甩掷出的香粉罐,冷不防被身畔的少女扯到背后。
始终不发一语的少女抢入大厅,恰恰迎着挥开粉雾的昂藏巨汉,两只小手撮拳交错,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不绝于耳,挟着劲风呼啸,身量差距近半人高的两方展开鏖斗!
有着如戟硬鬃和古铜色肌肤的宇文相日若是雄狮,少女便是灵活的雪貂,往往浪人甫一出手,便挨上她从相异方位袭至的三拳两脚,连格挡都不及,攻击无不中的,纯是挨揍。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少女的拳打脚踢难伤粗犷汉子,宇文相日并非毫无招架之力,而是巧妙护住要害,甚至倚之为陷阱,诱使少女贪功冒进。
只是少女不骄不躁,视若无睹,耐心地寻隙破关;弹子般飞快的拳腿与其说攻击,更像是掩护和试探,两边竟都是经验老到的猎人,但看谁先按捺不住,轻进中伏。
然而,“僵持”对其中一方来说,本身即是耻辱。
哪怕以快打快,双方身份地位的悬殊就搁在那儿,也够让“浪人”窝火的了,宇文相日一声虎吼,第三次踢在他臀后同一处的少女被刚劲震开,凌空翻了个空心筋斗,轻轻巧巧落在王氏身畔,替小婢解下香罐彩绶,恭谨道:“少城主说她不要这个,想用夫人前日擦的那款。”
厅外那名较年长的俏婢忙奔过来解释,大抵如少女所言,只是多了找不到少主指定的那款、会不会在二小姐院里等细节,嘈嘈切切,充满琐细的生活感,令人啼笑皆非。
这两名婢子,自是被舒意浓支开的皓雪和燕犀了。
王氏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来者不善,能以这种出人意表的方式镇住场面,未始不是错打错着。
宇文相日据说原本走的是横练气功的刚猛路子,身强拳重,十分难敌,给少城主一剑刺瞎了左眼,破去金身罩门,至少掉了一半修为,才视本城为寇仇,矢言报复。
燕犀的功夫扎实,耐性绝佳,尤有长力,宇文相日若打着女子不利久斗、气力不继的主意,怕要吃大亏。
但此际毋须教他摸透这张底牌,挥手打发二姝下去,两人才转出厅门,却听浪人扬声冷笑道:
“须长老,这和你说的不一样啊!舒意浓在这儿继续做她的千金大小姐,一呼百诺,极尽享受,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阙二爷连关押她都舍不得,劫远坪上肯将那小骚浪蹄子剥得赤条条的,一刀宰了祭旗么?”
王氏愀然色变,切齿沉声:“你说什么浑话!”连莫宪卿都皱眉,微妙的脸色很难说是错愕或嫌恶。
寇慎微抿着一抹蔑笑,倒是毫不意外,他同宇文相日势如水火,与这厮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言行脱不了干系,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外人体会一把,明白自家祖孙的难处。
就算须于鹤真这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口宣于外,算是被自己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干咳两声,揣着稀碎的脸面装腔作势道:
“这个……阙夫人,宇文先生说话虽是直了些,却也是众人心里的疑问。二爷既说了加入我七砦之盟,一不将害死帝里二位长老的舒意浓交出,二不让我等一见浮鼎山庄的遗孤,百般推托,令人好生失望。”
王氏见撕破了脸面,也不客气,哼笑道:“秋家小姐是傻的,人尽皆知。我可将她带来随你问啊,问到你真气岔走、七孔流血,也得不到半点有用玩意儿。还是你想问的,其实是别个?”
“……莫非夫人已然问过?”
声音比外表更加苍老,但语锋犀利,毫不留情,开口的却是始终在闭目养神、如局外人般的烽烟堡执首,人称“金算子”的寇慎微。
王氏不能算长于言语机锋,然而性格磊落,秉持着“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处事原则,素来坦坦荡荡,想都没想便反口道:“合乎礼节、合于侠义道的,咱们尽都问了,妖魔鬼怪的问法倒没有。你们之中有哪个擅长的?”寇慎微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度闭起凤目,置若罔闻,认栽得倒也十分干脆。
须于鹤见妇人寸土不让,不由得急躁起来。
昨晚林罗山招待众人喝花酒,趁着酒酣耳热,须于鹤故意挤兑大爷,说整个钟阜城中只有阙入松不买大爷的帐,好在大爷不曾邀请那厮,否则肯定要碰钉子。
林罗山极好面子,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随和,最是受激不过,才有今早临时邀请阙入松赴宴之事。
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决计不能空手而回,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阙夫人,贵城少主如何处置,劫远坪上自有论断,我等毕竟不是天霄城中之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二爷:玄圃天霄几百年的基业,与一名败坏祖业、恣意妄为的糊涂二世祖,该如何取舍,相信二爷是聪明人,不难判断。为敌为友,全在他一念之间。
“但浮鼎山庄偌大的家业,一夕间烟消雾散,二爷既说不是天霄城搬走的,只能请秋家小姐说明一二了。”
他亦知秋霜洁脑子不怎么灵光,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还须着落于那名叫绣娘的美艳女史身上。她主仆俩形影不离,逼出小姐,绣娘还会远么?
退万步想,若阙夫人坚持不允,便坐实了阙入松阳奉阴违、另有绸缪的罪名,己方同盟将更形稳固。
就算阙二爷不肯入伙,天霄城仍是以一敌四的局面,在劫远坪上毫无胜算。
王氏显也想到了这一节,不免进退维谷,忽厅门厅外传来皓雪着急的叫唤声:“不行……你不能过去,夫人厅上还有贵客,你不能……绣娘!”末两字忽拔高转尖,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宇文相日与须于鹤交换眼色,北地浪人纵身跃出,鼓风的斗篷如恶鹰展翅,扑向转入檐廊的雪白丽影,眼看无幸。
来人吓得僵直不动,手里的木盆唰地一晃,泼出大把清水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拦在宇文相日与白衣女子间,众人无一看清她何时起身,见她伸出一只俏生生的柔荑,“啪!”与宇文向日对了一掌,却是巨汉向后倒飞,如甩出的麻布袋,落地时小退两步,虽不见踉跄,然而须如此才能卸尽掌力,孰强孰弱,不言可喻。
须知几百斤的身躯如山岳压顶,不计轰出的掌力,便已十足惊人;就算他未尽全力,也不是能轻飘飘一掌托回去的地步。
“举重若轻”是极高的武学境界,落鹜庄避世多年,想不到竟隐藏着这样的高手。
无人料得这女扮男装的“玄先生”有如此能为,最后还是吃了闷亏的宇文相日最快回神。
旁人兴许看不出,但他直觉这掌用的是巧劲,此姝修为或略胜他一筹,真要拼命,未必能稳操胜券,心绪略宁,呲开狮虎般的白牙,狠笑道:“姓玄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玄先生斜睨着他。“你的手对着什么地方,心里没数儿?”宇文相日一怔,不禁哑然失笑。
他确实瞟了绣娘鼓胀胀的酥胸一眼,但这式“鹰攫平野”乃北域绝学《兽禽相血食》里的厉害招数,抓的不是肩头便是脑门天灵盖,五指劲力用实了,怕不是一把捏爆奶子,谁来使都不会照准胸脯,此乃泼天冤枉。
适才他对小婢伸咸猪手,这女扮男装的娘儿们看不过,偏挑这个时候出头,欲令他脸面无光。
宇文相日单眼滴溜溜一转,嘿的一声笑道:“总不是她有你没有的地方,急什么?”
玄先生腰如约素,一看便知是女子身形,惟胸前平坦,是连薄薄春衫都撑不出微弧的程度。
宇文相日哪壶不开提哪壶,女郎却毫不动气,本能地回臂拦护那白衣女子,似要去拉她。
蓦地鼻翼轻歙,眉宇间掠过一丝疑色,手掌顺势前引,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并未与之肢接,遑论交出背门,一改适才的拳拳回护,防范之意甚嚣尘上。
燕犀这时才赶到厅门外,手里抱了摞衫裙之类的织品,似要来阻止白衣女子,但玄先生所站的位子,巧妙地挡住了欺近女郎的前后动线,周身无隙可乘,无论是燕犀或宇文相日想要发难,都无法稍越雷池一步。
反天霄城联盟的五人中,仅须于鹤见过绣娘,莫宪卿、寇慎微等听见阙夫人的侍女在檐廊外呼喊女郎之名,视线齐齐投至,专等须长老给个准信,确认此姝即是目标无误。
女郎不算高也不特别矮,应是中等身材,明明葫腰圆凹,奶脯和屁股却肉呼呼的十分丰腴,充满诱人风情;浓发及腰,不梳发髻亦无钗钿,复住秀额的蓬松浏海衬着脂粉未施的巴掌脸蛋,素净中带着难以接近的淡寡冷艳,仿佛生满棘刺的白蔷薇。
她穿着交襟单衣,袖卷至肘,露出一双鹤颈般匀腻修长、肤光赛雪的皓腕,下裳是同款的素白棉裙——这些都是衫裙下的衣物,一般只有就寝时才如此穿着,也就比亵衣稍好些,总之不是能见外人的正经打扮。
但女郎骨子里的那股子空灵淡漠,仿佛与世隔绝,足以令其不顾旁人目光,理直气壮地掖着木盆,昂然上前,迳对王氏道:
“今儿虽非六月六,但阜阳同钟阜一样,也有在上巳节沐发的习俗。我见少城主院里,请得专人为她沐发,为何我家小姐连一罐香膏发油也无,只井水可用?”
须于鹤只见过她一面,其时夜黑风高,炬焰晃摇,被救出密室的主仆俩多日未进食水,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汗酸溺臭,养尊处优的行云堡长老避之唯恐不及,并未细瞧二人容貌。
然而这把清冷动听的嗓音,以及不留情面掷地有声的护主心切,却令他记忆复苏,再无疑义,朗声道:“天霄城损人利己,也就这样了。老夫乃行云堡的传功长老须于鹤,当日曾与女史有过一面之缘,且由老夫来作主,为你家小姐主持公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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