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轻轻击掌,接口道:
“行宫是假,圈地才是真,为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彼岸之花。”
“对不?任何脑袋没被驴踢了的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石世修陶然道:
“这几乎证明了我的猜想:武皇承天与骧公在此武功大成,借彼岸花突破血肉之限,晋至被称为‘昭明境界’的绝顶武境。
“然此花于人有大害,武皇遂圈起舟山,避免百姓误入,直到成骧公被贬回渔阳。表面上焚毁御林的彼岸之花是恩断情绝,实则埋下伏笔,哪天可以拿寻花当借口亲至渔阳,或让舒梦还奉花回京,毋须等到黄泉才能相见。”
廿七座骧公手书的云纹碑冢,绝对是这个猜想的如山铁证之一。
问题是:公孙殃和舒梦还在这里究竟练了什么,跟隐藏在浮雕之下的阴刻图形又有何关联?
起居注。记录帝王生活中的各种细琐……所以是武皇承天,而非舒梦还。
这解释了石世修对渔阳七砦、骧公宝箱的了解,显然他研究过关于舒梦还的一切,包括身后遗留的支脉,进而排除了她。
但只有拓片是不够的。
无论是通天博识的“布衣名侯”石世修,抑或承教于武登庸、算得上是金貔朝公孙氏武脉的耿照,都无法勘破图中的秘奥,得到武皇承天一夕功成君临天下的关键。
发现浮雕下的秘图,不能说没有进展,但这进展实在有限,即使石世修倚之造出猩臂装置,得到红白肌转换的大胆假设,对此功仍如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莫非《无鸣玄览》须借彼岸花修习,也是——”耿照忽然会意,惊觉这极可能是幌子,避免石世修探究前朝皇室武学被人发现,引来镇东将军这样的敌人。
“两者并无关联。那‘玄览’古碑的历史更久,在武皇承天和骧公来此之前便已存在,我自玄览碑上所悟,无助于解读骧公所立的廿七座碑冢。”
果然如此。耿照的猜想得证,却无半分得意欣喜,反觉难受。
“为解开这个谜底,我舍弃了故乡白玉京,在东海耗费三十余年,几乎是半辈子;为此我失去了妻子,断绝血脉延续,女儿视我为寇仇……终于得到这廿七块图刻拓片,虽非一无所获,然而代价与收获相比,未免太令人心凉。”石世修惨然一笑,仰天叹息:
“看来我需要研究伙伴,对不?一个人能走的路,我差不多走到头了。余生几何啊!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武功就好了。武皇承天做为金貔朝的开国之君,留招《破府刀藏》,其中说不定便有线索。
“……你说什么?”
耿照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小心说出了心思,也没听清自己讲了什么,挠头讷讷道:“我是说,若能知道是什么武功,或能从别处找到线索——”
“若是名目的话,倒不甚难,可惜知晓名头也没什么用处。”
轮椅滑至巨幅拓片前,石世修一帧帧翻过悬架,露出最前头的那一块,文头镌着四个骧公体大字。
——非为邪刀。
公孙殃著名的五兵佩之一,也是他留于《破府刀藏》的三招之末,有字无图,共计一百零八式,对应宝刀“跃渊”,被认为深奥难解、甚至是支离破碎,有故弄玄虚之嫌的刀法。
廿七乘以四,合计一百另八之数。
现在耿照知道,它缺的部分该往哪儿找了。
……………………
回到留梦轩时,已是夜幕低垂,石厌尘在西厢等他。
“我就知道那厮绝不会为难你。”女郎得意洋洋:“我早说了,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儿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女儿不行。快!跟我说说,他都同你说了啥?你在书斋待了忒久,有没什么发现?”
耿照为难地看着她,小心斟酌语句。
“山主跟我说了些无关之事,但我答应他不能说。我问过他阿好怎么了,他说她就是走了,没能留住,事到如今也不知她人在哪儿。”
石厌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他说你就信?换了你杀人埋尸,也是人问你就说么?”
耿照自知没甚说服力,顿了一顿才道:“我瞧他挺真诚的,不像说谎。”
石厌尘瞪大眼睛打量他半晌,蓦地美眸一睨,俏脸沉落,冷道:“他给你好处了,是不是?说你是他亲儿子,指天誓日,将来这片山头全是你的?别傻了。
“那厮是一眼就能看穿你在说谎的人,这种人说起谎来,你都不敢相信他会骗人,骗死你!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同你掏心挖肺,那都是假的!他可以跟你说九成的真话,但藏着的那一分,就那分假才会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他说阙牧风会写那封信,是因为你。”耿照忽问:
“是真的吗?”
石厌尘语塞,冷笑道:“不是我让他写的。胡说八道。”
“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耿照直勾勾望着她。
女郎咯咯直笑,眸中却无笑意,僵持片刻才恶狠狠道:“那天我一时贪凉,在溪里洗澡,阙小子正巧经过,我来不及躲,被他发现了。我见他吓得背转身去,想试试是不是真这么坐怀不乱,便说要处罚他,让他下水领罚,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就亲他一口……好吧,亲了小半会儿,摸摸抱抱什么的,或许还捋了他的鸡巴,那又如何?又不像你,直接扑上来就干,这算什么事?是他脑子发昏,自己跑去同那厮说要娶欣尘丫头,干我底事?”
一段良缘因她一时兴起,还未开花结果,便被扼于根苗,耿照想着都替阙石二人难过。
听她说得事不关己,内疚顿时消淡许多,淡道:“为何不向石姑娘解释一二,莫让阙家二郎在她心里,始终是个浮猾无行的浪子形象?”
石厌尘哈的一声,满脸轻鄙。
“阙小子本就是个浪子,便无这茬,还怕没别的事?那笨丫头又不欢喜他!”说到“欢喜”二字俏脸更青,也来了火气:
“要拆伙便拆伙,用不着找这些正儿八经的借口,扣人个罪有应得的帽子!还是你同那厮真是父子,戴惯了伪善的脸面,只消错的是别人,干什么都是对的!”
耿照沉声道:“姑娘这话若听着耳熟,说的未必便是我。”
石厌尘蓦地飞起长腿,莲瓣似的足尖径扫他颈侧,合着是话不投机便动手。
耿照仰头避过,唯恐打烂屋内家生,忙推窗跃出,一个鲤鱼打挺着地即起,骤闻头顶风声呼啸,香息卷面,锋锐的镂花黑骨扇“飕!”直刺咽喉,石厌尘后发先至,已拦在他与洞门间。
(……糟糕!)
身无内力不敢恋战,耿照凭借敏捷的反应翻来滚去,无一霎稍停,石厌尘虽碰不着,但每回耿照想从她身边钻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屡被锋锐的骨扇迫退,倒楣的是爬满洞门院墙的五叶地锦,被削得簌簌飞落,宛若剃头。
百忙之中,忽听噗哧一声,居然是石厌尘自己笑了出来,多半是觉得少年猴儿似的满地打滚实在有趣,怎么削也削不中的自己也太没出息,简直不知哪个能再荒谬些。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比怒放的彼岸花更动人心魄,耿照险些看直了眼。
谁知女郎“哎哟!”娇躯倏矮,似崴了脚,他本欲乘机钻出洞门,末了还是改变主意,回身查看:“石姑娘——”冷不防地被女郎一拎,抡上院墙,抡得胸中的空气悉数压出,眼冒金星,冰冷的扇缘架于颈间,听石厌尘恶狠狠道:
“知道你有多好骗了罢?石世修骗你,比撒尿还容易,偏你信他!”
耿照缓过气来,苦笑道:“也没忒好骗。姑娘在洞门上拉了钢丝,方才假装没削中,其实是操纵着拽在手里的一端,慢慢把钢丝拉下绷紧。我若冲出洞门,钢丝过处,脑袋便留地上啦,不如给‘倒断肝肠’架着,还能讨饶。”
石厌尘忍俊不住,咬唇道:“耍什么小聪明?你个鬼灵精!”钢丝一拉,洞门上所覆的厚厚藤蔓“唰”的应声削落,如倾蓑盖,哗啦啦罩了耿照一头一脸,十分狼狈。
女郎及时避开,抱腹狂笑,见不住挥开藤叶、口中呸吐的少年仰头愣住,如中定身术般,半天才省悟他是盯住了洞门上的额匾倒着看,又气又好笑:“你是吃草吃傻了么?要不放点血醒醒脑?”忽听少年问:“石姑娘,你说阿好初来时,官话都不太会说,连识字也是在这儿学的……是么?”
“没错。怎么了?”
“我猜她读书不多?”
“她就教了我半年,之后便教不了我啦,官话还是我教她的多。她所识的字,最难不出后山各处的匾额楹联,尤其留梦轩两厢的洞门上所题,因嵌了她的名儿,阿好特别喜欢。东厢洞门写的是‘女子佳德’。”
女子并立,射的是个“好”字。而“于”的笔划过于简单,拆无可拆,西厢额匾才写成这样。
“石姑娘,我可能……可能知道阿好去了哪儿。”耿照仰望倒反的匾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还有这十几二十年来,为什么你们都找不着她。”朝着头顶奋力一指——
削去藤蔓芜杂、重见天月的西厢洞门之上,赫然刻着“于容嫦嬿”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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