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本欲争辩——论机关之术,女郎未必胜过他——想想还是算了,暗叹了口气,抽出架上的卷轴。
内室的藏书很杂,粗粗一翻,武典居然不到一成,理论性的著作远多于图谱,其余则涵盖经史子集、农事水文、莳花烹饪等,瞧得少年头晕脑胀,简直不知找的是啥。
石厌尘胸有成竹,一头扎进橱柜间,什么都翻;多瞥几眼后,耿照猜她心里也没谱,揣着糊涂装明白,这趟算白来了。
突然间喀喇喇一响,不知她在哪儿摸着什么,屋内最底的三座靠墙橱柜应声震动,居中那座向前浮出,侧向滑开,露出密室的入口;内里竟非漆黑一片,四壁皆嵌有琉璃罩壳的长明灯,灯色青白,光华连晃也不晃,稳得毫不真实。
难以形容的异味卷窜而出,两人举袖掩鼻,石厌尘执“倒断肝肠”于手中,率先跃入,但见石室各处散置着动物与人的骨骸,成具成具的锁以支架,那臭味极可能是防腐的药剂所致。
居中的石台之上,摆了条暗红掺白的鼓胀异物,凑近细瞧,赫然是剥去表皮肌肤的手臂!
按说硝制防腐后,会较生前缩小许多,然而断臂粗壮得骇人,女子绝无这般雄健,臂膀的主人必是名魁伟男子。
石厌尘俏容惨青,却是凝重而非害怕,片刻才摇摇头,似喃喃说了“不是”二字,回神见耿照投以询色,低道:“我以为是他……那厮杀了张冲,斩其臂藏于此间,硝制保存,当成鹿首熊皮之类的战利品,简直疯了。张冲老道是高个儿,非常高,我曾远远见过一回。”
耿照闻言悚然,担心起阙牧风的安危来。
毕竟女郎并未亲眼见阙牧风离开,以青年的眼贼与精细,又不买石世修的帐,难保不会忽然看出什么不对,惨遭灭口。
好在石厌尘随即解释:张冲虽颀长,却是个皮包骨的瘦子,整个人宛若髑髅骨架,肌肉硝敛之后,绝不能有这般粗壮。
少年约略放心,仔细观察片刻,注意到指掌异常地漆黑滑亮,掌纹深如刀镌,这才省悟过来。
“这不是人的臂膀……是某种猩猿!”
石厌尘经少年提醒,果然见得黑掌的指甲厚如象趾,确实不似人属。
猩臂在架上摆成倒写的“人”字,齐肩的断口镶着厚厚的金托,如嵌圆盖,金托上接了个同材质的镀金矮墩,耿照轻轻扳压顶部的掣柄,猩臂裸露的肌束骤然鼓起,被注入的殷红液体染成更深浓的暗红色,原来矮墩竟是个精巧的泵浦。
泵浦顶端一共有六根掣柄,应是连着不同部位的肌肉,顺扳注入红液,逆扳则注入白液,于猩臂上一目了然。
耿照这才发现前几天夜里,在“龙跨千山”碑背铲出的阴刻人形,原来那一束束纺锤似的狭长刻纹竟是肌肉。
石世修搜全拓片,解剖了与人构造相近的猩猩为标本,制成这具奇想天外的装置,以破解图刻秘奥。
摆放装置的石台十分宽敞,除了堆满肌肉骨骼的速写,还有各种硝制的肉块,或摊或碎,防腐药剂加上动物膏脂,约莫便是臭味的源头。
此间远远说不上血肉狼藉,甚至有着匠人式的条理分明,不知怎的耿照却老想到屠宰场,隐隐有种欲呕未呕的不适。
“……你瞧。”循石厌尘的呼唤转头,见一旁的壁柜里吊着整排屏风扇似的长幅,女郎一一拉开,露出拼于薄板上的石刻拓片,每幅人形右侧均拓有“十七、五九、六、百又七”之类的四个数字,看来是秘图所藏的暗号了,毫无疑问是成骧公舒梦还的笔迹。
石厌尘比他稍晚才会过意来,原来她父亲认为秘图上的怪异花纹是描摹人身肌理,特地宰了牛羊猪鸡研究,最终以更接近人的巨猩制成石台上的诡异装置,低声咕哝:“就看他什么时候会宰个活人来试验。”与其说轻鄙,更像打了个寒噤,未必真心希望自己的乌鸦嘴实现。
耿照却摇摇头。
“不会的。他想弄明白的,差不多已摸了个透,否则造不出这玩意。”拿起两只肉块标本。
“这是牛腹肉罢?我猜,颜色较深,这块色泽浅淡的像是腿肉。部位不同,以颜色便能区分——我们一般是这样想的。”
石厌尘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
“我不确定,只是单纯从这具猩臂装置的用途推敲,山主似乎不认为是部位决定了颜色,而是功能决定了颜色,因此泵浦的掣柄能够双向扳动:注入红水,即成红肌;注入白水,即成白肌。”
——换言之,若能操控注入肌肉的液种,便能任意调整肌肉,重新定义功能。
以牛只为例,躯干部位的腹肉色泽鲜红,盖因支撑身体需要长力,“负重而无所感”较力量大小更重要,可推测红肌长于持续;相反,奔跑举重需要气力,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的最大输出,故白肌应是长于爆发,便如牛腿。
红白肌的分布看似固定,故牛腿与牛腹的颜色天生不同,无论是东海之牛或南陵之牛,宰杀后都是这样。
但,倘若红白肌能自由转换,甚且任意分配比例,长于持续的肌肉视情况能突然爆发,催发力量的同时也持续输出……到了这般境地,便身无内功,武技亦是超凡绝俗,其威能难以想像。
——这是一套为没有内功之人量身订做的绝顶武学。
超越东洲已知的一切理论,如峰级高手的异能般无迹可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数百年……不,或许是千年前便已现世的武学瑰宝!
耿照越说越兴奋,只是强抑声线,以免惊动哪个偷懒没去无我峰、又刚好在书斋附近闲晃的人。
石厌尘却听得满头雾水,什么红鸡白鸡,开头不是还说牛肉么?
怎到后来全成了鸡?
冷不防双手齐出,捏住少年的脸,沉声道:
“住嘴,别说了。你刚说话的样子跟那厮好像,我不喜欢。这些恶心的玩意有甚好折腾的?别让我想像你哪天也跑去杀猩猩剥皮,那画面教人反胃。”
耿照乖乖闭上嘴。
石厌尘咯咯一笑,轻轻在他颊畔碰了一下,还舍不得让口唾薄汗沾着他,稍触即离,扭着蛇腰一溜烟跑开,眨眼笑道:“乖,奖你的。听话的孩子惹人爱。”蜜色的柔嫩面颊有些红,又转头东翻西找起来,刻意不与他视线相接,却低声哼起小曲儿,听着心情不错。
耿照有些怦然,正欲继续搜索,入口的书柜突然闭起,因太过滑顺,根本来不及阻止,遑论逃出;几乎同一时间,密室另一侧别开门户,一步一顿的娇腴丽影推着轮椅进来,却不是石欣尘父女是谁?
石厌尘俏脸煞白,无奈方才潜入的密门早已消失不见,平滑的壁上连门缝都摸不着。
耿照对她连使眼色,往旁边一挥手,示意女郎躲进拓片的长幅间。
石厌尘别无选择,幽影般一晃,乌裙裙角已缩进密密悬吊的板材。
亏得她娇躯纤薄,薄板又高,才完美隐去身形,起码从石欣尘父女的角度看不见。
耿照便无此运气,石欣尘愕然停步,丰润的樱色小嘴儿微张,连个“你”字都说不出口,可见骇异。
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瞧着少年,似笑非笑。
“你知道‘密室’的意思,是不让人随便进来的,对不?”见耿照几度欲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耿照总算知道石厌尘这个小动作像谁了——哼笑道:
“我还是换个问法罢,老天。你来此做甚?”
耿照如溺者攀抓浮木,从衣袋取出一条尖长的木楔,高捧过顶。
“今儿是第三天,晚辈记着与山主之约,带翻制之物的木模来见山主。书斋和密室之门非是晚辈所开,但晚辈没忍住好奇,擅自闯入,确实是罪该万死,请山主责罚。”
石世修推近轮椅,接过端详,片刻才道:“看来你是打算翻砂了。”
耿照接口:“我也做了蜡模,只怕损坏,没敢随身携带。”石世修淡淡摇头:“你是没理我的提醒啊。翻砂法和失蜡法是铸不了玄铁的,木模做得不错,但注定无法成功。可惜了。”
耿照无可反驳。
道理明摆着,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咬牙道:“或添点黄金珊瑚金之类,增加延展性和柔韧度,应可避免开锁时毁损。”石世修哑然失笑:“伯献给了你珊瑚金?”
耿照嚅嗫搔头。“伍……伍兄说山上没有。”
石世修露出安心的表情。“万幸我还记得自己没那么富。”
石欣尘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没想竟与少年闲话如常,净聊些匠艺枝节,满腔惊怒无处发作,捏得手指节绷白,俏脸阴沉。
石世修突然想起她还在,轻轻摆手道:“行了,你自忙去,这儿有他便了。”
女郎素知父亲脾性,他说走了便是让你走,一刻都别多待,再缠夹下去徒惹老人不快,微微颔首,开启连通内室之门,一步一顿地低头离开,不多看耿照一眼,连急促的步履都透着不豫。
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会发现缩身于板材间的孪生姊妹。
石世修并未闭起密门,眺着女儿出得书斋、反手带上门扉,连她靠着门呕气的时间都在心里默数完,才扬声道:“你也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想起有你,我便无动手清理的必要,听见不?”
耿照悚然一惊——他没想过能瞒住石世修,怕的是石厌尘没忍住。
但长幅薄板的挂架间悄静静的,女郎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胜似一缕轻烟。
少年在心底松了口气。
石世修扳动机关掣,密门无声闭起,光是这份滑顺,便不知要羡煞天下多少匠人。
他指着方才与女儿一齐现身的方向,随口道:“在那边的石隧尽头,有个通往无我峰的滑车吊篮,能回不能去,是高低差的问……抱歉,我知你能懂,人老了比较啰唆,不是看轻你。厌尘那蠢丫头说我要下山,对不?”
耿照只能苦笑。
当他问女郎“舟上有无旁人”时,就想过这个可能性。
若欲秘密离山,肯定要自己撑篙才守住消息;既用旁人撑舟,说不定就是去巡视湖畔的祭台而已。
可惜石厌尘听不进。
“你对这个装置的理解非常出色。”老人赞许道:“我在里面听见了,趁欣尘丫头操作滑车吊篮、收拾善后的当儿。你晓得世上多数密室,都有觇孔和传声甬道的罢?
“这廿七幅拓片你若感兴趣,随时能来看,我的心得记录亦不禁你读,更不介意说与你听;做为交换,你也当与我分享所悟,一如匠人所重,互惠无欺。你和厌尘丫头铲坏的浮雕,我已连夜修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又如何推敲出是你俩干的好事,稍微想一下白痴都能懂,我就不污辱你的智慧了。”
耿照讷讷点头,欲言又止。
石世修好整以暇道:“你自觉干了糟糕之事,我非但不怪,反而拿出罕世的研究共享之,其中必定有诈。但你猜不透我的目的,质疑我又让你自觉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由是进退维谷,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明知该说点什么,偏无一言能驳,吞吞吐吐半天,忽然失笑,意识到这是自暴自弃。
同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有甚好辩解的?
隔着肚皮的人心在他看来,说不定比水精还要通透。
自慕容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千刀加颈、万策束手的感觉,奇怪的是耿照并无挫折愤怒之感,反觉有趣。
他甚至怀疑石世修也知他内力全失,毕竟传授石厌尘《啖精噬元》的于好是他一手调教,耿照与女郎的关系更被他一眼看破;阙牧风再怎么鄙夷憎恨他,却不忘叮嘱耿照“绝对不要骗那厮”……以此人之智,说不定一切早已尽罗胸中,端看他要不要理,想不想说罢了。
姿容脱俗的白衣秀士垂敛眼眸,嘴角微微扬起。
“世上没人会无端端地对你好,有这份警觉是对的。但你我结缘的时间,兴许比你想像得早。‘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日槱迎春。’这份批命耳熟不?”
耿照一凛。
“麟童”梅少昆的批命。
使他与生父别王孙须分离二十年,至今未曾聚首过一日,渔阳三郡人尽皆知的谶言,也是扭转别王孙夫妇一生无嗣、每出必夭的,被传得神而明之的改命诗。
但无人知晓是何方高人示下,也不知别王孙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才能逆天改命,免于绝后。
“我不是梅——”
“闭嘴,听就好了。”石世修哼笑:
“我为别王孙写下这封预言时,你娘刚流掉第三胎,是我指点他们须用水元之精,方能成功诞下胎儿,也说你娘若怀上,必难产而死,子存母亡。梅玉珠是有觉悟的,令人敬佩。
“原以为我不惜泄漏天机,帮了别王孙这么大个忙,他无法照顾爱子的这二十年,应该托付予我才是,最终他却选了废物妻舅梅玉璁。汝父当年若肯将你送上舟山,今日你的武功铸术,决计不只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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