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替她复仇的理由。在她心里,说不定不觉得有仇。”
耿照无言以对。
女郎从追忆中回过神,淡道:“我只想知道阿好怎么了。她最初来到舟山,是被派来照看我的,此前照管的人瞧我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唯恐沾染灾气,只有阿好待我像个普通小女孩,也是她让我和妹妹见了面——这原是不被允许的。
“阿好教我读书练武,带我们姊妹俩一起玩……如今想来,在那厮最疼她的时候,她恃宠所求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好吃的东西,全用在了我们姊妹身上——或者该说是我。若无阿好,我早烂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僻院里,指不定比我娘亲走得早。”
他发现石厌尘其实是个不擅作伪的女人。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彰显于外的便只“夸张”二字:夸张的笑,夸张的故作姿态,夸张的媚惑勾引……仿佛怕人看不出假。
除此之外,她却是直率无隐的,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明白的就说不明白,相处起来意外的舒服。
就像她毫不隐瞒对阿好的感情那样。
“我想过是他杀了阿好,悄悄埋在彼岸花下。”石厌尘道:
“但我现在懂男人了,知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应是那厮爱阿好,胜过阿好爱他,我不信他下得了手。你须为我探查阿好的下落,无论是那厮杀人埋尸,或阿好终于鼓起勇气逃离此地,书斋内必留有蛛丝马迹,拿来给我。之后,我才能决定要拿他怎么办。君子一言?”朝他伸出纤长的五指。
耿照无意介入她父女俩的争端,但石厌尘与他有着几乎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想确认石世修对于某事的意图,且不能为其所知;在弄清石世修是友是敌之前,石厌尘无疑是绝好的制衡与保险。
况且在破解《啖精噬元》一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快马一鞭。”两人右手交握,又不约而同松手缩回,对“握久了会出事”居然莫名有共识。
石厌尘滴溜溜转开美眸,胡乱掠了掠鬓丝,强抑着拿眼角瞟他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有些着相,忽生疑惑:“且慢。我是在心虚么?有甚好心虚的?”本想扭头抛他个销魂媚眼,证明自己坐怀不乱,蓦地脸颊发烧,好像正做着什么极端羞耻之事似的,浑身都不对劲。
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同样令少年躁动难耐。
女子来红总给人秽恶不洁之感,无分男女,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女郎来了月事,耿照的欲念竟难遏抑,兴许是她窈窕如天仙般的纤细美貌,与裙底那浓厚鲜烈、充满血肉气息的骚味反差过大,初嗅时虽有些刺鼻难受,却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越发地渴求起来。
少年唯恐失去理智,干咳两声,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讷讷道:“石姑娘,那个……秘笈……”
石厌尘顿如开窗迎风,从满脑子自我怀疑和淫艳绮想中浮起来,也干咳两声,拍手笑道:“是了,秘笈。重要的重要的,我明儿写给你,一定啊。别担心。”
“明儿写给——”耿照都听傻了。
《啖精噬元》或有所本,但石厌尘没见过。
她所知的一切,全是那南陵少女于好教她的。
于好不知彼岸花于人有害,怜惜石厌尘孤绝于至亲之外,才想着将得自其父的真传,也教给另一个无缘习之的女儿。
“所以说书斋之内,或还有一部《啖精噬元》的珍本。”耿照抱臂沉吟,若有所思。
石世修传授于好的,必定是淬成彼岸花之媒的部分,纵有解法,于好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如此想来,《啖精噬元》未必没有逆转解除的救治手段。
石厌尘以为他担心自己赖皮,拍胸脯保证:“待我睡一觉起来,默给你便了,反正你啥也没干,怕我混赖不成?合作贵乎互信,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没啥意思,要不我先付前订,未买菜先送葱,便宜你了。”兴致所至,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拖着他奔了出去。
耿照连灯烛都来不及拿,所幸屋外月色皎洁,倒也毋须照明。
石厌尘拉他一径往前山去,全不怕被人目击,回见耿照眉头紧锁,安慰道:“不怕不怕,这帮弟子十分犯贱,往往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赶着起床练功,这会儿全睡成了猪,放火烧屋都醒不了。”说得好像她放过似的。
不对,没准她真放过——
耿照心中喀登一响,见女郎余光乜至,赶紧转移话题:“万一被人瞧见……”石厌尘咯咯笑道:“那也是我妹拉着你跑。这山是归她管的,谁敢多嘴?”耿照越听越愁:“所以才不妙啊!”只不敢说出口。
石厌尘专挑僻径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直到弯出小路,来到双冢对峙的山道间,抬头见得熟悉的“龙跨千山”诗句碑帖,才意识到是与阙牧风傍晚分食炖肉之处。
“这儿有《啖精噬元》的秘笈可看?”耿照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石厌尘轻搔螓首,脸皮子居然变薄了几分,瞧着颇不好意思。
“不是,今儿我不想写字,说了明天默给你的,不写是小狗。这前订呢,是跟另一套武功有关的秘密,买菜送葱,不收你钱。”耿照心想:“你同阙家二郎倒是有话聊,一个德性。”
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情推销。
“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头一剑,半截剑尖都没入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人架走时,都不忘逼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女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爱。
女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破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头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精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情既可爱又动人,对阿好则情义深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女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肉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女魔头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交的对象。
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女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人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阴刻的人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人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入与碑面同色的粉浆后干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粉,感觉只比面粉块稍硬些,像以石粉调入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荡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后头,那丫头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头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粉,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人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洞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粉尘簌落,阴刻人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
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人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人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
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女儿感兴趣的小混蛋,镇日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性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女儿窥破秘密,运气差得令人摇头。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
女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粉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人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头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人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人颇为不适。
人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头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人啊”的表情。
耿照也不懂。
他拍去指尖灰粉,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臀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干,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人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
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肉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精里。
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奸淫;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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