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年太久,时间的伟力下,留下来的不过是代代相传的故事。
那人轻轻跺脚。
在林玄言的视线里,整座北府一瞬间像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其间隐藏的一切都展露在了视野里,纤毫毕现。
他能看到那些长明灯下镇压的亡魂,他们无知无觉地看着自己被燃烧的魂魄,早已没有了任何波动。
而那些更深处的亡灵依旧蠢蠢欲动,仿佛还幻想着自己能逃出封印。
而那些壁画女子之后,灵魂线条被静心雕琢过,灵智已失,道法犹存,堪称鬼斧神工。
而每一道楼梯的入口竟然还守着一个无形的鬼将,那鬼将在如今的视野里一身幽蓝铠甲,闭着眼,纹丝不动,却似乎随时可能醒来。
忽然间,林玄言的目光滞住了。
他看到一个角落里,一个女子正抱着自己的躯体,轻轻抚摸着额头,似乎在隐隐啜泣。
“静儿?”
那一刻,他重新审视自己的身子,发现自己的脚底有一根无形的线条,宛如脐带一般连着自己和那具肉身。
“这是怎么回事?”林玄言问。
那人却只是微笑:“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林玄言有些不耐烦,他甚至想挥剑将身边这个白影一剑斩碎。
那人微微一笑,轻轻向前踏出一步,轻声问道:
“苍天红日,墨海悬月,世间大观,可曾见了?七窍幽府,玲珑情愫,姻缘小事,可曾遇到?荒山生刀,海潮捧剑,刀林剑海,可曾走过?心中一线,分辨是非,割判善恶,可曾分晓?为人在世,荒诞离奇,却可有一心向善,为天下人尽些许绵薄之力?”
林玄言情绪渐渐平和。
他看着雪白的背影,闭上了眼,平静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秋鼎。”
天地震颤。
他喊出那个名字之际,整座北府都像是要自中心撕裂。
那雪白身影回过神,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另一只手伸出一指,直指苍穹,微笑道:“它不想听到我的名字。”
林玄言问:“你……还活着?”
他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我已是缕缕余烬,封存在北府中,不成气候。”
林玄言恍然道:“原来邵神韵让我来北府见的人是你。”
“邵神韵?”秋鼎微微咀嚼着这名字间的寓意,轻轻微笑又缓缓叹息。
“原来她还在对那句话耿耿于怀。”他话语微有倦意。
林玄言道:“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你是怎么死的了。”
秋鼎道:“我对天下苍生仁厚,却偏偏负尽了亲眷师友,生死飘零,这本该就是属于我的结局。”
林玄言不解道:“传说中,圣人与天同寿。”
秋鼎微笑道:“那年的那片天,早就死了。”
林玄言似乎回忆了什么,微有灵犀道:“谁斩碎的?”
秋鼎温和地笑了笑,他两鬓微有白霜,容颜却依旧年轻,他看着林玄言,只是微笑不语。
林玄言明白了他的意思。
最后他也怅然道:“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死。”
那身影平静道:“天下生灵亿万,却独我一人成圣,这本就不对,所以我死则死矣。一身通天道法,最后也不过够我阴魂不散,将三魂封于三座神府数万载罢了。”
林玄言问:“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那身影看着他,他广袖大袍如白雪翻舞,声音便自那茫茫间飘来。
“是你来见了我,这是你的机缘,如果没有我,你今日便会身死道消于此。”
林玄言问:“那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他楞了楞,忽然笑道:“如此不客气?”
林玄言指着下方,认真道:“她在哭,所以我想赶紧醒来。”
那名为秋鼎的身影,三万年来唯一道法通天的圣人,似是思及了什么,第一次面容有些伤感。
他顿了顿,怅然道:“对于这世间,我确实还有一份礼物。”
他握拳于身前,转动手腕,缓缓摊开了手。
林玄言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手心。
手心摊开,空空如也。
“离开剑茧那日,我们还会再见。”
隐隐约约见,他似乎听到这样一句话。
一道圣光温柔落下。
林玄言睁开了眼。
青色的发丝落在自己的脸上,脖间,微痒,女子梨花带雨。
林玄言轻轻仰了些头,吻了吻她的侧脸。
女子楞了楞,擡起头,捧住他的脸看了会,确认他确实醒过来之后,哭得更厉害了。
然后她将他的脑袋埋在了自己柔软的胸里。
“静儿,闷。”
……
新年又过了。
赵溪晴坐在一块草蒲上,向南方眺望着,怀念着都城绚烂的烟火。
一转眼,她们来到北域也已有一年了。
这一年间,两位少女成长了许多,她们身材愈发高挑,容颜愈发明丽,而苏铃殊却没有太大的变化。
两位少女私下里也讨论过,她们这个娇小漂亮的老师以后是怎么成长成那高挑动人的大美人的。
苏铃殊从界望山回来的时候结果似乎不尽人意。
于是她们又漫无目的地游转了半年。
两位少女已经不再那么厌恶这块地方,她们甚至开始绘制地图,对照三千年前的各个位置,寻找自己曾经仙门的位置。
大年初十之后,苏铃殊又将她们拉到了身边,嘱咐道:“若是半年之后,依旧没有结果,我们便回去吧。”
陆雨柔看着她有些疲惫的目光,安慰道:“老师,你为族人做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既然人事已尽,剩下的也不必太内疚了。”
苏铃殊嗯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道:“离开北域之前我还需要去一个地方。”
陆雨柔见她面有忧色,问道:“很危险吗?”
苏铃殊道:“谈不上危险,就是有些奇怪。”
陆雨柔又问:“弟子可以陪着老师一同去吗?”
苏铃殊道:“老规矩,好好看家。”
陆雨柔看着那个她们临时搭成的破屋子,有些气馁。
半个月后,苏铃殊再次来到了那座修罗宫中。
修罗宫中依旧是那年她和林玄言一同走过时的样子。
她扑通一下跳入那平静如死的湖泊中。
当年,她曾在这个湖泊中见到了一道雪白的残魂。
但她未与任何人提及过。
如今她又见到了他。
他站在湖底微笑着看着自己,两鬓霜白。
……
北府里的日子又平静了下来。
林玄言状态恢复之后,陆嘉静便始终不愿意承认那天自己抱着他哭的事情,林玄言却也不给她面子,经常一个劲提她那天哭得多惨,气得陆嘉静狠狠教训了他几顿。
之后发生的一件大事便是季婵溪忽然病倒了。
修行者本不该生病,但是这一次她病得不轻,陆嘉静自然看得出是她修行出了问题,体内厉鬼阴魂反扑,冲溃了她的几处大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季婵溪太过急于求成的缘故。
林玄言自然知道她着急的原因。
眼看着自己的剑茧越来越薄,她自然也越来越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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