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丰富的阅历怎能让自己安心?
明明是两个人互相的,朦朦胧胧的,怎么能全被另一个人看透。
“啪!”
门突然被打开了,少女吓得哆嗦了一下,脸滚烫的犹如火烧,她站起身来喘了几口气,方才勉强维持了一如既往的清冷脸色。
一股特殊的焚烧气味从屋里传来,李冰璇转头看去,琴镜湖肩膀倚靠在门框上面色苍白,额头上还残留着些汗珠,只不过她的那件衣服的两条袖子不见了。
“当成纱布用了。”琴镜湖扯出了点笑容,湿润的发丝黏在她的嘴角,多了几分虚弱的味道。
“是,是吗?”李冰璇有些结结巴巴道。
“等伤口愈合就好了,那些浸满血迹的布,我拿去烧了。”琴镜湖长长呼了一口气,倒是没注意到李冰璇脖颈上残留的红晕,“还要叨扰你些时日了。”
“没关系的,”李冰璇摇摇头,“我倒希望,我倒希望你能在这里多留一会儿。”
“琴姑娘像是闯荡过江湖的,见识一定很多吧,能不能为我讲讲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闯荡不敢当,但我倒愿意将我出来的所见所闻讲给你听。”琴镜湖看着李冰璇亮晶晶的眸子,突然有些内疚。
“要不,就从你的宗门讲起?其实…………我对你的身世也挺感兴趣的,嗯,当然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只是我看过不少书,里面对你们这些侠客都有描写…………”
琴镜湖沉默了一下,语气很轻,“有时候回想以前,就像是做梦一样,一年前的我,绝不会想到一年后的琴镜湖会是这般境地。”
“我叫琴镜湖,是被道门收养长大的弃婴,道门是大秦最大的几个门派之一,性质就跟冰璇你看的书里的门派差不多,会武功功法,但并没有上面所描写的那么夸张。”
“后来吧,长到记事的年龄,因为根骨好,就拜了一个年轻的长老为师,学习道门的功法。当时的师傅告诉我,道门要以匡扶天下百姓为己任,经常带着我到山下给难民施粥。”
“难民?”
“对,无家可归,无地可种的可怜人。”
“一切都源于大秦与都铎的那场战争,还有吞并土地,收取高昂税务的贵族老爷们。当然,老天也没有可怜百姓,前几年不是旱灾,就是涝灾,我每一次随着师傅下山,看到的难民都是越来越多。”
“好不容易等到都铎认输了,朝廷又发生了动荡。”
“就是朝廷那场新皇继位以来最大的清洗?”
“我不是很了解朝廷,偷听师傅与其他长老商议时才听闻,好像是旧贵族的头头被人暗杀了,好多当官的之后都皇帝被杀了头,流放去了,当时都铎使臣来京城的时候,我也跟着师傅去凑热闹了,后来刚刚回到道门里,京城便起了这场动荡,那个在辩论台上侃侃而谈的公子,之后也再没听见过音信。”
“当时我还以为新的官员上任,百姓们能好过一点,可我错了,当我走出山门去施粥时才发现,无家可归的难民反倒更多了,那些师傅称为新贵族的人们,也并没有比之前的官好到哪去,都是一样的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打仗死了太多的人,百姓疲敝不堪,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当官的却享受尽了荣华富贵,山珍海味从不离筷。”
“当时我就想,那些压榨百姓的官员太狠毒了,什么时候百姓能好过一点,少打一点仗,多繁衍生息。”
琴镜湖顿了顿,突然用手按住了起伏的胸口,眼底显现出黯淡的神色。
“最让我难以释怀的是,后来师傅带我去拜访的,却偏偏是那些过的最滋润的,压榨百姓最狠的官员,爵爷们。他们在一起谈笑风生,师傅传授他们道门养生的法门,很…………很熟络的样子。”
“明明道门兼顾的是天下百姓,可自从师傅成了掌门的亲传弟子后,长老们为什么要师傅频频与那些狠毒的人交好呢?”
“那时候还年幼的我,一直想不明白。”
琴镜湖目光幽幽的看着少女,看到她微微蠕动的唇儿,没有停下话语。
“后来等师傅真的成了掌门,她才教导我,道门历经数朝长存的办法,便是不参政事,与权势者为善。太极两仪,虚实相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是,那百姓怎么办?有权势的人站在百姓的哭声上笑,笑的让我厌恶。”
“那是我第一次与师傅吵架,呵,当时好像还把小师妹吓坏了,那时的师傅变了,她修了新的功法,冷冰冰的,不再是我小时候最仰慕的师傅了。”
“唔!”琴镜湖握紧了双拳,轻蹙着眉头,道链让她感受到窒息般的痛楚,她喘了好几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待平复下来,她又恢复成了最初古井无波的样子。
“后来我就想,道门的身份让我没法做成插向压榨百姓官员的尖刀,但我也一定不能辜负自己小时候相信的正义。”
“道门生我养我,我明明不能背叛道门的…………”
李冰璇走上前,看着她幽深的双眸,轻轻握住了她骨节发白的双手。
“由于我身为现任掌门,也就是师傅的亲传,权限大了很多,我的二师叔善占卜,一年前他曾让我转告师傅,陇西之地在这几年恐有变故,战事欲起,让她尽早安置好陇西的道门分舵。”
“都铎的战事刚了结没几年,我不能让陇西再起战事…………”
“只要让陇西的羌人知道,世上还有能够改变一方水土天气的神器,那么他们兴许就不会为生存而挑起战争,为没有能种植粮食的土壤,为温暖的气候担忧。”
“而我道门,恰恰有这样一件祖上传下来的宝物,可以逆转大范围的天候,白日之下生出雷暴,降雨菏泽大地,也可以驱散雨雪,让日光普照,是为篡天仪。”
“琴姑娘,这,我听了会不会不好。”少女迟疑的问了一句。
“无妨。”琴镜湖惨淡一笑,“这是祖师云游时在一名为雷瀑的峡谷之中寻得的天地至宝,会释放奇特的能量,寻常铁制兵器若是靠近便会牢牢的吸附在上面,它是道门秘而不宣的宝物。”
“我原本想用此物去陇西西羌那里游说,换取和平,一开始算是成功了,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人心叵测,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平,有的部族发起这场战争是为了报永平候坑杀数万族人的血海深仇,有的部族是垂涎从中原延伸到陇西肥沃领土,上面的财宝和美人,还有的是想借此机会吞并其他部族,成为新的西羌盟首。”
“渴求不同,适合生存的土地并不是唯一的诉求。”
“姜凰,算了,最大的部族首领原本答应了我的,但是其他几个次一些量级的部族首领不同意,争吵之下,篡天仪不知被谁一刀劈碎了,它破碎时产生了巨响。”琴镜湖眼眸中略过一抹后怕,“像是雷声,还有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的冲击波,以及迸发的烈火。”
“等一切事毕,许多在场的部族首领死的死,伤的伤,甚至最大的几个部族的首领都死了不少,群龙无首之下混乱至极,不少人甚至当场拔刀相向,我则趁机往外跑。”
“但是西羌好像把我当成了这场事故的刺客,一直追杀我,之后便是你见到的样子了。”
“那你拿走了你师门的宝物,不会有事吧。”李冰璇心神沉浸在琴镜湖的诉说里,情不自禁的问道。
“呵,当然有事,身为道门的大师姐,非但没有以身作则,反而不顾掌门的劝阻,盗走了道门的至宝出逃,这条罪名几乎都够我师门通缉我了。”
“不过幸好,等我快出西羌地界的时候,听闻西羌内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好几个部族开始掐起架来了,这场战争算是消弭与无形之中了。”
琴镜湖低头喃喃,她坚持了心中的信念,却与师门的门规背道而驰,与这打击相比,玉背上的那条伤口给她带来的痛楚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我想我支持你,琴,琴姐姐。”李冰璇清冷的小脸上动容,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宛如小说中才能有的故事,竟然就在自己的身边。
“谢谢。”琴镜湖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想去抚摸少女头顶的手,再次回忆是将她血淋淋的伤疤再一次揭开,她几乎都能想象到云锦山上师尊那失望而又愤怒的表情,小师妹不解而又不舍的目光。
她这么做真的对吗?
师尊可是将自己一手养大,亦师亦母亦姐的存在,可是她却为了自己,背叛了恩重如山的师尊,从小生长的道门,如果自己当初难得糊涂,一身只听师尊教诲…………
如今又是另一番结局了吧。
少女的安慰并没有让琴镜湖沉重的心情减轻多少。但她还是换上了平常那副练习了不知多少遍的笑容。
而另一边,永平候府的议事厅里,一个黝黑壮实的青年男子正半跪在地上在给侯爷和夫人请安。
“父亲,母亲。”
“照干啊,你可终于来了,快看看,这位是江南付家的大小姐,付雨欣,也是之前我和侯爷为你订下的未婚妻。”甄卿顾不得和儿子嘘寒问暖一番,将他拉起后便给他介绍那位脸色稍有苍白的姑娘。
“付姑娘你好。”青年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娇美的少女便移开了目光。
“照干哥哥。”付雨欣似有些害羞,脸色微微一红。
“父亲,我有事,想和你单独聊聊。”李照干打完招呼后,目光直视着永平候。
“什么事以后再说…………”
“母亲。”
“好了好了,夫人,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带着付姑娘去认认她房间的路,准备一会儿用晚膳了。”李牧拍拍甄卿的手背,突然眨了一下眼睛。
甄卿这才收回瞪着他的眼睛,绣鞋从他的靴子上拿开。
待到二女的身影从厅堂里离开,李照干又上前了几步,他看着父亲的目光有些迟疑,但沉默片刻后他还是开口了。
“爹,您还记得,您的女儿,冰璇吗?”
幕间十一
长久的沉默。
“怎么突然问起她了。”李牧冷淡的开口了。
“爹,她还在吗?不,我的意思是,她当年没有死,还活着吧。”
“你可以当她已经死了。”
“不!爹,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当年那件事发生之后,虽然我再没见过她,但爹不可能对她的死无动于衷,所以她一定还活着。”
“闭嘴!”李牧低喝一声,猛地扬起了手掌。
“爹,你打我吧,这是我应得的。”李照干目光直视着永平候,看着那张刚刚还是儒雅的,此刻却满是狰狞的侯爷面孔,“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不是吗?营里都有这规矩。”
“呼——”李牧看向窗外,长出一口气,慢慢将手掌放了下来,“这里是侯府,一会儿大家一起用晚膳,你的未婚妻也在,不能折了侯府的面子。”
“我想去见见她,爹,我欠她一声道歉。”
李牧没吭声,只是闭上了眼睛。
“爹,你知道吗?我在营里结交了不少朋友,不少现在都如我一样成了军中将校,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刚入伍时认识的一个士兵。”
“他身体瘦弱,底子差,却一直拼命的训练自己,往死里训练的那种。当初,他与孩儿都是新兵里最精锐的那一批,也是最有希望选入千钧卫的人,但说来惭愧,每天早上不论孩儿起的有多早,总是能在练武场看到他挥拳的身影,军里练习扎马步,他一直扎到双腿几乎无知觉…………”
“没有好底子的人,生命经不起这种挥霍。”李牧面无表情。
“父亲说的是,后来我问他,以他当时的表现,即使没有成为千钧卫,也能分配到一个合适的武职,为何要如此拼命。”
“直到入了千钧卫,又和他成为了朋友,他才告诉我,他家里曾是难民,逃难至今只剩老娘和病弱的妹妹相依为命,他从军只是为了给这个家出一条活路,他想要赡养老娘,再把妹妹的病治好,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而不是再找一户难民凑合着过日子。”
“他必须要入千钧卫,因为千钧卫给的钱多,死后抚恤也多,这样他妹妹才能寻个好人家,他还给我看了看他妹妹给他寄的信,娟秀的小字很漂亮。”
李牧皱了皱眉头。
“可后来我听他讲小时候逃难时的故事才知道,他妹妹竟是逃难路上捡来的弃婴,因为是女孩所以没人要,他们不忍心便抱了回来,视若骨肉亲人般的养着,甚至比亲的更亲,他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甚至可以不要命。”
“孩儿那时候便想到了冰璇,那个常常在孩儿梦中出现的妹妹。”李照干握紧了拳头低下头,话语带着些哽咽,“我本是她血脉相连的大哥,应该关心爱护她,可我呢,却将她视若玩物,甚至一度让她差点死去!那时候,看着朋友憧憬的脸,孩儿羞愧的简直无地自容。”
“小时候,照干便总是后悔那一日的做法,稍稍长大,照干还曾以自己幼时不懂事为自己开脱,可明事理之后,照干才发觉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至亲的兄弟姐妹之间,怎能视对方如取悦自己的工具。”
“所以照干恳求父亲告诉我冰璇妹妹现在在哪里,自从那个冬天过后我再未从府中看见过她,我身为您的长子,应该正视自己当年的错误,去向她道歉,不论冰璇妹妹是否原谅我,孩儿自当无愧于本心。”
“你…………”
李照干抬起头,却发现父亲百感交集的看着自己,有欣慰,有遗憾,还有怀缅往事的追忆,沉默了良久,永平候才再次缓缓开口。
“照干,你倒是让爹放心了,当年的事啊,不怪你娘,其实都怪爹。”
“冰璇,”李牧以手掩面深深吸了口气,“她——从未离开过侯府。”
“她一直在侯府里?”李照干瞪大了眼睛,“那她住在哪里?”
“你还记得府里很久以前就废弃的马概吗?那里后来被爹命令着扩种了林子,她住的地方,就在那最深处。”
“那个废弃的小屋?”李照干终于从记忆深处抠出了点画面,那个又小又破,不遮风雪,丑陋无比的马概,而他的妹妹,竟然一直住在那里。
“这件事,别跟你娘说,至少,别在她面前提起。”李牧缓缓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仿佛都苍老了几岁。
“孩儿…………知道,就不能让冰璇过…………”
“不能!”永平候吼了一声,“你要顾及你的娘亲,她的感受,你是她的儿子!你怎么能让她伤心,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侯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眶微红。
李照干站了一会儿,父子之间一时竟无言相对。
“父亲,如果没事的话,孩儿告退了。”
“等等。”
“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叫王成宝。”
“父亲怎会知道?”青年一脸愕然。
“千钧卫是直属为父的,你那朋友前些日子突然暴毙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你可能不知道的是,王成宝的妹妹早就病逝了,后来的那些书信,都是他家房东的闺女替她妹妹写的。”
“逃难之人,怎会有文化写出如此好字。”
李牧叹着气走上前,从怀里慢慢掏出了一个令牌,重重放进长子的手心里。
“这块令牌,你到时候交给冰璇,让她平时…………让她万不得已的时候再用。”李牧的眼里带着疲惫与自责,“就说,是你给她的。”
“这块牌子在为父身上带了十年有余…………”李牧在心中喃喃,眼前却是一阵恍惚,京城的那个小屋,那当中的芙蓉花不知几次落入地上化成泥泞,不知是否还有当初的美好,只是人面,却早已不知何处去了…………
李照干心绪复杂的走了,他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当中。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