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驶上绿池城的街道时,芙兰马上就明白了它为何叫这个名字:纵横的人工河道遍布城市,把它切得如同一张乱糟糟的棋盘,而所有的河水,全都是绿油油的颜色,那不是藻类造成的那种绿,而是绿得发亮,像是个巨大的染缸,靠近河边马上就能闻到一种百味杂陈的味道,如同所有饭店和药店的垃圾箱全汇聚到一起一样。
而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绿色烟雾,甚至在空中凝成烂棉花样的云团,把好些高塔都笼罩在里边——塔几乎是城市的全部,整个城市绝大部分的建筑都是黑漆漆的高耸的塔楼,有尖的,也有圆的,还有平顶的和分岔的,好些塔的顶部还燃着火焰,或是喷着各色的浓烟。
芙兰头一次发觉要看清一座城市必须得仰着脖子,在黑崖城的时候,仰起脖子只能看到隧道的天花板而已。
“穆塔,为什么这鬼地方这么难闻?”芙兰不住地揉着鼻子,那糟糕的气味让她的鼻孔乃至喉咙里都万分地不快,几乎想要呕吐出来。
“废水与废气的味道,这里可是炼金之城。如果你曾经吃过药,那多半得感谢它们的恩泽,因为周围上千里的药品几乎都是从这儿出来的。”
不过芙兰很快意识到并不是整个城市都这么臭熏熏的,那难闻的气味只集中在靠近地面的部分,而一旦踏上高塔的上层,空气就显得清新多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这儿的建筑才都建得如此之高。
而他们走进的这座塔,应该是芙兰目前为止看到的最高的一座,也是最醒目的一座,因为别的塔的表面都不过是枯燥的石头墙,这一座上面却到处悬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这是家酒店,而且内部颇为豪华,装饰的精美程度远不是黑崖城那些石头洞能比的。
而芙兰注意到艾哈迈尔先生在开房的时候根本没掏过钱袋子,只是在本子上签个名字就完事了,末了,他还没忘了告诉她一句:“可总算有两张床的房间了。”
升降机带他们到第二十层,巫师掏钥匙开了门,屋里一片金碧辉煌,地毯和窗帘都精致得令人目眩,巫师脱了他那身黑不溜秋的袍子,从背篓里翻出另外一身来,芙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在半分钟里从流浪汉变成王公贵族:“喂,穆塔,这地方一晚上多少钱?”
她张望着那些漂亮的吊灯和壁毯,有点忐忑地问。
“天晓得,反正不用我掏钱。”
“啊?那谁来掏?”
“会有很多家伙抢着掏的,你只需等着就知道了。”
的确没过多久,芙兰就见到了他所说的抢着掏钱的角色。
从午饭后开始,就不断地有衣着光鲜的各种恶魔来敲门,每一个都毕恭毕敬,并且全都带着包装严实的大盒小盒,不过艾哈迈尔先生大部分都不肯收,而送礼者也不依不饶,每次几番推攘之后,都得以巫师一脸不悦地抬高声调而告终。
除了礼物之外,还有些恶魔带着瓶瓶罐罐,以及长篇累牍的文书,而艾哈迈尔先生对这些反倒更加热心几分,基本上都会仔细查看,然后和客人嘀嘀咕咕些芙兰基本听不懂的内容,最后还在纸上写上点什么交给客人。
到入夜时分,巫师终于送走最后一个访客,然后叫了服务生来,告诉他今天别再让人来烦扰了。
“穆塔,您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芙兰一边大嚼着侍者送上来的甜点,一边歪着脑袋望着斜躺在软床上跷着腿的巫师。
那具曾是人类的行尸依然一言不发地僵立在一旁,让她觉得颇有几分不自在。
“你问问题的时机永远都要大大晚过我的预期啊,小姐。”巫师把一份食物丢给傻站着的死人,他立即趴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大嚼起来。
“因为我以前一直知道你是个巫师啊。”
“巫师只是个技能,不是工作,你得先明确这一点。”
“啊咧,现在明白啦,那么……您的工作是什么?”
“那个……其实不止一项,泛地狱药品监督管理局巡查官,医学研究协会精神分会会长,医师从业纪律监察委员会委员……唔,还有好些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啊……抱歉……我一样都听不懂,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巫师举目望向天花板,无奈地搓着手:“好吧,你只要知道,我可以随便让某家药厂或者医院关门就行了。”
次日,艾哈迈尔先生继续接待了一天络绎不绝登门的巴结和行贿者,到第三天他挂了免战牌,重新换上他那不起眼的黑袍,带上芙兰和那死人一起下楼,赶着马车驶上弥漫着刺鼻气息的街道。
“我们要去哪儿?穆塔。”
“去拜访几位熟人。”
“可是……可是……尊敬的穆塔。”芙兰歪着脑袋朝他摆出扭曲的微笑:
“您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法术呢?”
“别急躁,小姐,其实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有时候,先听听别人的意见很管用。”
马车穿行在让芙兰眼花缭乱的河道与桥梁之上,她不断地抬头眺望着那些壁立两旁的高塔,一扇扇窗户反射着金色的光辉,让每座塔远看上去都如同缀满珍珠的魔杖。
他们驶下一段坡道,钻进无数低矮破旧的塔楼挤成的街区,但在那些斑驳的棕色与黑色当中,有一座白色的方塔格外醒目,马车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来绕去,最终停在那座塔下,而让芙兰讶异的是,塔周围居然种满了树木,这还是她到这座城市以来,第一次看见成排的树。
而紧接着她就察觉到,站在白塔门前的树荫下,那些恶心的气味明显地变淡了。
巫师按了下门铃,然后站着等候,过了两分钟门才打开,开门的不是恶魔,而是一只和艾哈迈尔的车夫一样两眼无光的僵硬人类,它拉开门,退到一边,笔直地站着,待两位访客进来后又把门关上。
那只尸仆领着他们爬了好几层木板楼梯,才把他们送到主人的客厅,在绕着圈摆满书柜的圆形房间中间,一只满脸皱纹的劣魔坐在软椅子上,他站起身,微笑着露出满嘴东倒西歪的牙齿,张开双臂朝艾哈迈尔迎过来,他们热切地拥抱了片刻,然后各自就座。
芙兰好奇地盯着那奇怪的劣魔:干瘦,驼背,而且满头白发,就像那些衰老的人类一样——但关键是,恶魔们从来都没有衰老这种概念,所以他的形象在芙兰的印象里绝对算是独一无二。
“艾穆啊,现在要见到你一次可真是不容易,绿池这样的地方,你应该多来指导指导工作才是啊。”劣魔眯缝着眼睛,声音相当地慢条斯理。
“这边的体系已经完善得差不多了,赤沼那边的新城才是近期的监管重点。不过,我可是一直都巴望着来拜会你的,这不,我前天才到,应付完那些说客,第一站就是你这了。”
“那可得多谢你惦记了。不过,艾穆啊,你现在倒是越来越会享受生活了?居然随身带着女秘书,不知道是工作秘书还是生活秘书呐。”
“喔,我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学生,来自黑崖城的芙兰.塞丽昂。”
他朝劣魔扬了扬手:“我的老同学兼老同事,高阶巫师,精神学家,库里库兹.库波特先生。”
芙兰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尽量用比较淑女的姿势朝他鞠躬:“幸会,尊敬的先生。”
夹缝里那双灰白的眼睛紧盯着芙兰的脸:“幸会,漂亮的小姐……你很特别。”
“啊……您怎么……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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