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了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
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弋,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
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作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作为晚辈,没啥可送,与访客们言语,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
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
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吧。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的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还拿出了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
燕子身上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
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了,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时,神色木然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
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起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须赶赴蛮荒战场,但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两人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
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了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无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被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被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发生在文庙附近。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陈平安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吗呢吗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都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隽绣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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