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
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作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在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
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神色有些恍惚。
眼前这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陈平安反而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更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是后者。
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是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她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糨糊,让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这其中涉及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沉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
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有点像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却不完全相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成神的人族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
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给她们半点好脸色,甚至还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
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
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比如赊月、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对她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以剑主、剑侍现身,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她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而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恢复记忆”,以最终决定是谁——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行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套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万一陈平安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当时与宁姚有关。
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与她相比,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事。
这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也不凝重,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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