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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和那个曾经给他饭吃的婶婶,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绝对绝对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须死死护住这么个小地方。因为顾璨的娘亲,是他的长辈,亲人,小鼻涕虫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来就喜欢吃苦的人?”

“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爹娘早逝的孩子,说句难听的,家教使然?那么点大的人,虚岁五岁,再能记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记住多少?所以陈平安不是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当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爷做一笔买卖。”

“他听过老槐树下老人们的老话,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多做好事,下辈子就还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辈子的好人,连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爷不总是打盹,能瞧见几件,他就等于赚到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觉得活着也就那样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没做够,远远不够。”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风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够藏风聚水。”

直到这一刻,赊月才发现一件事,别看刘羡阳平时吊儿郎当的,正儿八经说起话来,还真像个读书人。

刘羡阳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壶酒,弯着腰,喝着酒,看着远方。

赊月问道:“有想过会变成今天的光景吗?”

刘羡阳笑道:“我、陈平安、顾璨,当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

赊月点点头:“都差不多,路上走着走着,就是这样了。”

小雨朦胧润如酥,有婀娜女子撑伞,在河畔姗姗而行,好似画卷中人。

她只是路过铁匠铺子,走向那座拱桥。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赊月望向那边,问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刘羡阳点点头。

赊月问道:“你们都这么熟了,不打声招呼?”

刘羡阳笑嘻嘻不说话。

王朱不知为何,独自还乡,走过了那座没有神像的龙须河水神祠庙,香火很一般,因为不远处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骊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

再稍远些,过了棋墩山和红烛镇,就是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祠庙,哪个不比河神庙的官大?

过了拱桥,她走入小镇,随便闲逛,督造官衙署,县衙,杨家铺子,一处荒废的学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过,然后她撑伞站在骑龙巷台阶下,不远处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

雨水渐大,雨幕沉沉,白昼如夜,雨水沿着台阶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条蹦蹦跳跳的溪涧。

草头铺子大门口,搁了条长板凳,一个眉眼飞扬的青衣小童,正陪着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跷起二郎腿,在那边侃大山。

瞧见了王朱后,陈灵均就跟见着了鬼差不多,大致晓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脚的老道士贾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俩不约而同地挪了挪屁股,并肩而坐,相互壮胆。

两人正襟危坐,没有跷二郎腿了。

等到那个天底下最不需要撑伞的小娘们,沿着骑龙巷,一步步拾级而上,彻底走远了,两个难兄难弟,这才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豪气干云。

龙门境老神仙抚须感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遇到灵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陈灵均唏嘘不已:“可惜咱哥俩境界虽高,可是手里钱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所以我才会在魏夜游那边抬不起头。有钱好啊,挣钱难啊,如果挣神仙钱跟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摇头道:“兄弟二人,钱够花就行了,咱们毕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纵奇才,挣钱一事,随缘就行了,反正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任他酒价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后骤然间停步,刚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边。

而隔壁宅子门口,坐着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满身寒酸气,一把油纸伞,横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现。

若是骑龙巷那边的陈灵均见着了此人,保管跳起来就是一巴掌,都姓陈,本家兄弟嘛。

陈浊流。

之前他悄无声息走了趟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不过是游历。

他哪怕只是遥遥现身,就已经让王朱心神不宁,不得不再次出关,最终选择返回小镇。

那个青衫书生站起身,以伞拄地,笑问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脸色惨白,沉默片刻,眼神坚毅道:“去别处打。”

陈浊流笑道:“暂时没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庙?”

王朱问道:“宁姚去不去?”

陈浊流摇头道:“多半不会。”

好不容易才与浩然天下撇清关系,没理由让一座飞升城再次裹挟其中。

王朱说道:“我更不会去。”

陈浊流问道:“我答应了吗?”

王朱攥紧手中油纸伞,一言不发。

陈浊流笑了起来:“行了,今天只是叙旧,顺便提醒你一句,别想着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作威作福,会死的。”

王朱还是默不作声。

陈浊流摇摇头:“蠢是真的蠢,一如当年,没半点长进。唯一的聪明处,就是知道凭借直觉,躲来这边,知道当着我的面逃去归墟,就一定会被砍死。”

王朱问道:“归墟那边,有陷阱?是养龙术一脉的练气士?”

陈浊流啧啧称奇道:“倒也没蠢死。”

青衫书生打开油纸伞,与王朱在小巷擦肩而过。

王朱没有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书生一步步踩在泥泞里,跟凡俗夫子没什么两样,微笑道:“斩龙术比起养龙术,更加希望世间有真龙。还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皱紧眉头。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养肥了再由他来杀。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双金色眼眸,满是恨意。她最后背靠墙壁,看着相邻的两座小宅子。

而陈浊流去了骑龙巷那边,从骑龙巷缓步而下。

陈灵均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蓦然一惊,跳起身,哈哈大笑,双手叉腰,站在铺子门槛上:“陈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没了盘缠,靠两条腿走来的槐黄县啊?不然需要这么久?让小爷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个好等啊!早跟你说了,都是北岳地界,我与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喝酒不花钱,坐船天字号!”

估摸着几座天下的蛟龙水裔,也就只有陈大爷,敢与一位斩龙人,说一句“好等”了。

裤管沾满泥泞的寒酸书生,一路小跑下台阶,到了草头铺子檐下,收起油纸伞,笑道:“给忘了这茬。”

陈灵均一巴掌打在那书生脑袋上,气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这个?你一个别洲外乡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险,让人晓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云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条小命的!”

书生微笑点头,然后致歉道:“我不能久留,喝过一顿酒,就要远游一趟。”

陈灵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这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云山那边该如何跟魏檗打个商量,怎么才可以带朋友多逛几个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胜之地,怎么喝一顿酒就要走了?

不过陈灵均很快就笑容灿烂起来,兄弟嘛,要体谅。

陈灵均立即转头与老道士吆喝道:“贾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给面子,大笑道:“灵均老弟都发话了,必须整桌好的!”

书生提伞跨过门槛,突然问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你觉得谁来做比较合适?”

陈灵均嘿嘿笑道:“瞧瞧,这还没喝酒呢,就说上大话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这样,喝了酒,数天下豪杰,只有酒桌旁边几个了。”

他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个叫王朱的娘们,真龙!她就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不她就刚刚路过骑龙巷,与你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与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个灵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知道为啥我与她熟络吗?我家老爷,打小就跟她是邻居,什么关系,青梅竹马算个屁,是这个……”

陈灵均伸出双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书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结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陈灵均大骂道:“放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儿子呢?!”

一艘流霞舟,快若惊鸿,倏忽现身,眨眼工夫,就稳稳当当停靠在了北边渡口。

走下三人,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凌厉,一个提笼架鸟的俊公子,风流倜傥,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摇洲跌境、在流霞洲养伤出关的大修士,刘蜕。流霞洲两位仙人,师出同门,宗主芹藻,师姐葱蒨。

憋了一路都没敢说话的芹藻,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姐,真要跟那个家伙计较一番?”

他是在说那个先前做客宗门、专程拜访师姐的阿良。

葱蒨怒目相视:“又不需要你动手,到时候一旁待着去。”

那个岁数极老,却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刘蜕,幸灾乐祸道:“在这里打,阿良肯定吃亏。”

一个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边跟着背书箱的少年和背着大行囊的少女,分别名叫琢玉和点酥。

在问津渡一处仙家店铺内,有山上仙师,正在与掌柜问询一幅镇店之宝的画,是怎么个价格。

那是一幅《木石图》,据说是苏子真迹,铺子刚刚从扶摇洲那边得手。

坡石小丛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听着双方砍价。

点酥轻声道:“老爷,是赝品啊。”

老人摆手道:“别乱说。”

少年翻了个白眼。

店铺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计较什么,但是一个年轻伙计恼火道:“怎就是赝品了?十数位丹青圣手都帮忙勘验过了,是真迹无误!”

竹杖老人赶紧拉着少男少女离开铺子。

在那泮水县城内,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根柳条。身边一位而立之年模样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纸伞。

两人身边,有两位女子,一位头戴幂篱,身材修长。还有一位名叫纯青的少女。

在文庙四方,还有那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剑仙白裳,大源王朝卢氏皇帝,崇玄署云霄宫宫主、大源国师杨清恐。

宝瓶洲的神诰宗天君祁真,大骊王朝宋长镜。

有那身边携带两位美娇娘的年轻皇帝。

在渡船靠岸时,他犹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将这枚兵家甲丸,交给一旁那个名叫撷秀的美人。

有个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从天幕处现身,如星辰坠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离开山岳辖境,然后联袂赶赴文庙这边。除此之外还有五湖水君,也在赶路。

桐叶洲那边,是玉圭宗新宗主韦滢,独自前来文庙。

文庙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没那观棋不语的瞎讲究,正在教两个老夫子如何下棋。

下棋双方自然不会听他的,老秀才几次想要帮着落子,都给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们这么不想赢棋偏要输棋的人?来来来,真心听我一次,董老儿,你就落在这里,这样的神仙手,石破天惊,我都要担心这棋盘加桌子,扛不住这份万钧气势……”

始终无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没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懒得计较老秀才的明知故问,笑道:“当时并无科举。”

老秀才撚须点头,转去对另外一人说道:“周山长,进士出身,了不得啊。”很快又补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属小国,考的人少,进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书院山长点头道:“那是肯定不如文圣再传弟子的榜眼了。”

“这么聊天就没劲了。”老秀才摇摇头,“周山长,知道为啥你如今才是书院山长,死活当不上大祭酒吗?”

那位曾经的鱼凫书院山长道:“不知。”

老秀才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你叫周密,名字没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骂不过文圣。

只能被老秀才烦,难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论道,切磋学问?换成一般的书院山长、君子贤人,估计就要直接改换文脉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芦洲那边有人需要他出面接应。

两个臭棋篓子一走,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把弟子们都想了个遍。

老人有些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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