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色符箓。
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拈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于天地间。
崔东山一跃而起,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旁,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楼阁,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就要翻那苏子词来助兴。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提议,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以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是一副“慵懒”模样,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地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
之后陪祀不断被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
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
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被从主殿搬出,移至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为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
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中,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只有天晓得了。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层层叠叠,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也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陈平安一身伤势,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
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副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
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柳叶飞剑的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大煞风景,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百年千年之后,这些年轻人都已跻身飞升境,会不会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皇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就崛起了,要知道我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的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你们应该翻过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个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个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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