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伤心处,唯有喝闷酒。
它始终不敢对吴霜降直呼名讳。
不单单是忌讳那份山水讲究,更多的还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可见这头化外天魔,真是怕极了那位岁除宫宫主。
裴钱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债找上门了?
在金甲洲一次战事落幕后,郁狷夫说起过岁除宫,裴钱只当是个故事来听,就像听天书一般。
她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位宫主,会从书中走出,而且还要与师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经剥离出心魔,照理说就类似斩了三尸,对于练气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吗?为何还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钱死死盯住这头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觉得我会是你师父这边的胜负手?是不是太天真了点?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道理和绝对,是一双生死大敌,两者之间,最怕各自串门套近乎?”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说句大实话,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离岁除宫之时,就只会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细枝末节,他的看家本领,尤其是压箱底的撒手锏,早就被他炼化掉了,何况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鱼得水的天外天,离开修士心中后,一身道法,难免大打折扣。让我去欺负个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简单,随便就能玩死。可要说一位道心坚韧的仙人,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飞升境?打个比方,你觉得火龙真人打开心扉,开门迎客,我敢去吗?当然不敢。所以陈平安这场架,干脆就没扯上我,这是明智之举。”
它有句话没讲,当年在陈平安心境中,其实它就已经吃过苦头,硬生生被某个“陈平安”拉着聊天,相当于听了足足数年光阴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钱,强颜一笑,喝完了一壶桂花酿,又从桌上拿过仅剩的一壶:“不过得谢谢你们俩小姑娘,哪怕这场风波因我而起,你对我也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气,却没什么恨意,让人意外。陈平安的家风门风,真好。”
裴钱能够看穿人心,它作为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样可以。
它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吗?”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在它看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它既忧心,又放心——年轻隐官像吴霜降,很像,太像了!
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陈平安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的吴霜降。
学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发童子抬起双手,五指如钩,像是两把梳子,一次一次挠头,捋着头发,自言自语道:“躲又躲不过,逃又逃不掉,怎么办呢?”
裴钱说道:“好像不能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等看。”
“也对。”它笑逐颜开,抬起头,问道,“路过倒悬山那会儿,跟你师父早先一样,都是住在那个鹳雀客栈?”
裴钱点点头。
它瞥了眼裴钱的那双眼眸,有些疑惑:“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就没看出点古怪?”
裴钱摇摇头:“去客栈之前,小师兄就提醒过我,不许盯着谁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双手摊开,轻轻划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个瞧着年轻的掌柜,其实是岁除宫的守岁人,只知道姓白,也没个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打架贼猛。别看笑眯眯的,与谁都和气,发起火来,气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乡那会儿,他曾经把一位别家门派的仙人境老祖师,拧下脑袋,丢到了天外天去,谁劝都没辙。他身边跟着的那一伙人,个个不简单,都是奔着我来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一起飞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经找过陈平安了,当时就没谈拢。不然他没必要亲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正是岁除宫的守岁人,真名不详,道号很像绰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余四人,都是以阴神出窍之姿远游异乡,不过先前跟随那座倒悬山,都已经重归家乡宗门——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栈名叫年春条的妇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其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解决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
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疠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被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
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
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注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窟”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呢?”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裴钱随即说道:“这样的话,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与人起大道之争吧?”
学什么像什么,问题不大,可一旦学了什么“就是”什么,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讳了。
它翻了个白眼:“捏鼻子认栽的,还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会变着法子补偿几分,不过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账,如何弥补,得他说了算,别人只能接受。至于那些不信邪的,非要与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两位,都是被他给拉下马的,一个靠气力,靠道法,一个靠算计,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关系极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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