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撚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撚芯,让其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他的青蛇、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他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不敢置信,挨了雷劈一般,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
他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号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号。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这白发童子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
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他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原本关系极好,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他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吗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底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他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
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光彩熠熠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卒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
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上,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嗑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墨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他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他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嗑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他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家乡了,反而还混得越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他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他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呢?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拈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准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天下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这次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神色有些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就预备的撒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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