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另外那边的城头上,半截剑气长城上边也刻下了不少大字,却是甲子帐用以抖搂威风的手笔了。
只是不知为何,中土文庙至今没有抹去那些刻字。
如今游历剑气长城的浩然修士络绎不绝,加上浩然天下在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设置了三座规模极大的仙家渡口。
说是渡口,其实规模不亚于大王朝的京城,大兴土木,文庙领衔,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各自出钱出力出人,就像三颗钉子钉入了蛮荒天下的山河版图。
其中一座渡口的上空常年悬停着近两百艘大如山岳的剑舟,遮天蔽日,都是那场大战未能派上用场的墨家重器,大战落幕后,缓缓迁徙到了蛮荒天下。
而另外一座渡口就只有一位建城之人,同时兼任守城人——墨家巨子。
三座渡口巨城有点类似披麻宗在鬼蜮谷内设置一座青庐镇。
除此之外,位于金甲洲和扶摇洲之间海上的归墟之一也被文庙掌控。
在蛮荒天下那处大门的门口,龙虎山大天师、齐廷济、裴杯、火龙真人、怀荫,这些浩然强者负责轮流驻守两三年。
一袭红衣,与一个身穿儒衫的年轻人御风离开城头,站在南边战场遗址上眺望北方城头上的一个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雷池重地,剑气长存。
陈,董,齐,猛。
李槐仰头望向其中一个大字,感叹道:“阿良成天只知道胡说八道,当年跟我哥俩好,吹了一箩筐的牛皮,害得我以为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原来还真是有点猛的。”他撇撇嘴,“就这字写得,蚯蚓爬爬,天底下独一份。就算阿良站我跟前,拍胸脯说不是他写的,我都不信啊。”
李宝瓶有些伤感:“两截剑气长城已经没有了阵法护持,若再有大战,就再也无法复原。”
李槐安慰道:“不会再有了。”
哪怕没有大战摧残,可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大日曝晒,城墙也会渐渐剥蚀,终有一天,所有城头刻字都会模糊。
一名风尘仆仆的黄衣老者,长得鹘眼鹰睛,瘦骨嶙峋,从城头化虹御风南下,突然一个转折,飘然落地,落在了两人身旁十数丈外,似乎也是奔着瞻仰那些城头刻字而来。
如今城头和天幕有文庙圣贤和两位山巅修士坐镇,而且关牒勘验极其森严。
加上蛮荒天下的所有妖族都被阻断在十万大山和三座渡口以南,所以浩然天下修士游历剑气长城,甚至要比剑修在时更加安稳无忧。
李宝瓶与李槐就要离开,那老者神色如常,却有些心焦,再顾不得什么高人风范,主动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李,与那出身亚圣一脉的元雱在礼记学宫辩论过道体道学道统?”
李宝瓶侧过身,与那老者点头道:“是我。”
那场辩论,按照传闻,是李宝瓶输给了元雱。
李槐当时在场,反正就没听懂。
不过看那年纪轻轻就编撰出三部《义解》的元雱论道之时谈吐儒雅,气态从容,比较欠揍。
反观李宝瓶,经常皱眉,长考沉思,多次欲言又止,好像自己否定了自己。
而元雱,就是数个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传闻家乡在青冥天下,却成了亚圣的嫡传弟子。
老者惋惜道:“这个元雱出身儒家正统法脉,而且作为亚圣嫡传,却敢说什么道祖与至圣先师‘相为终始’的话,大放厥词,不成体统。”
李宝瓶笑道:“前辈有话直说,有事说事,不用与我假客气。”
她的言下之意,会说这种话的人,对那“三道”争论根本就全然不懂。既然全然不懂,就不是切磋学问来了,那么今天的套近乎肯定别有所求。
老人神色尴尬。
他对这些读书人吃饱了撑的吵架确实既不感兴趣也整不明白,这趟浩然天下之行,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差点没让他把腿跑断,十分辛苦。
老人瞥了眼南边的十万大山,想着距离自己的老窝也不算太远了,自己这要是无功而返,估计腿都能被那个老瞎子打断。
可老人虽然心急如焚,依旧神色自若,自报名号:“老夫道号龙山公,是婆娑洲的山泽野修,读过些圣贤书,由衷仰慕文圣一脉的学识……”
李宝瓶立即笑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为化性起伪,何为明分使群?”
自号龙山公的黄衣老人又开始抓瞎,觉得这个小姑娘好难缠,只好“开诚布公”道:“实不相瞒,老夫对文庙各脉的圣人学说确实一知半解,但是唯独对文圣一脉,从文圣老先生的合道三洲,再到各位文脉嫡传的力挽狂澜于既倒,那是真心仰慕万分,绝无半点虚假。”
文圣一脉,左右、陈平安、崔瀺。
左右在此出剑,陈平安担任隐官。
山水颠倒,崔瀺跨洲远游至此,散去十四境道行,与两座天地合,成为第二座“剑气长城”,彻底阻断蛮荒天下的退路,迫使托月山大祖不得不分心分力打开大海三处归墟,不然两座天地光阴刻度和度量衡,百年之内都休想缝补修缮了。
这种无形的礼崩乐坏,对凡夫俗子影响不大,却会殃及两个天下的所有修道之士。
心魔借机作祟缝隙间,只会如野草繁芜。
修士道心无漏,可天崩地裂,小无漏如何敌过天地缺漏。
而且修补得越晚,对天时影响越大。
李槐有些百无聊赖。
烦,又是些见风使舵的山上修士攀附文圣一脉来了。
尤其是眼前这位龙山公,好歹将我家祖师爷的那三十二篇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客套寒暄啊。
一看就不是个老江湖,别说跟裴钱比了,比自己都不如。
如果不是忌惮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龙山公早就一巴掌拍飞李宝瓶,然后拎着李槐就跑路了。
他眼角余光瞥了眼十万大山那边:所幸老瞎子还没有露面,那就还有机会补救,兴许还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老瞎子脾气不太好,每次出手从来没个轻重的。
关键是那个老不死的睁眼瞎万年以来只会窝里横,欺负忠心耿耿的自家人。
都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十四境了,咋个不去跟陈清都问几剑呢?
怎么不去跟托月山大祖掰手腕啊?
骨头没四两重的老东西,只会跟自个儿显摆境界。
老鸟等死狗是吧,看谁熬死谁。
李宝瓶挪步拦在李槐身前,问道:“老先生,不如开门见山,说句敞亮话?”
龙山公抚须而笑,故作镇定,硬着头皮说道:“好好好,小姑娘好眼光。老夫确实有些私心,见你们两个年轻晚辈根骨清奇,是万里挑一的修道奇才,所以打算收你们做那不记名的弟子。放心,李姑娘你们无须改换门庭,老夫这辈子修行,吃了眼高于顶的大苦头,一直没能收取嫡传弟子,委实是舍不得一身道法就此落空,所以想要送你们一桩福缘。”
李宝瓶摇摇头:“老先生好意心领,至于拜师学艺,就算了。哪怕是不记名的弟子,依旧于礼不合。”
龙山公腹诽不已:谁稀罕你,小小年纪就有了君子气象,还是个娘儿们。
要搁老子在蛮荒天下纵横捭阖的那段峥嵘岁月,你这样碍眼不识趣的小姑娘,随手一抓,一口一个,嘎嘣脆。
李槐觉得这个老先生有点意思啊,鬼鬼祟祟的,口气不小,还担心什么道法落空,所以白送一桩福缘?
他以心声问道:“李宝瓶,这家伙该不会是打家劫舍来了吧?”
李宝瓶答道:“不会,他没这胆子。”
于是李槐笑呵呵问道:“老前辈,冒昧问一句,啥境界啊?”
龙山公差点热泪盈眶:终于与这位李大爷说上话聊上天了!
那个屁大的宝瓶洲,他打死都不敢去,在海外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等到李槐来了中土神洲。
整整十年,十年光阴啊,在浩然天下奔波劳碌,东躲西藏,堂堂飞升境,与绯妃、老聋儿一个辈分的存在,当了十年的丧家犬!
龙山公收拾情绪,咳嗽一声:“境界尚可,小有道法。”
李槐笑道:“那就是不太高喽?”
龙山公立即说道:“高,怎么不高!自谦而已。”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了指墙头上那个大字:“我跟阿良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那还是阿良筷子敲碗,哭着喊着,我才答应的。”
龙山公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瞎子这是造孽啊,就收这么个弟子祸害自己?
他心弦紧绷,察觉到那股窒息的磅礴气势好像开始临近剑气长城了。
提心吊胆的十年辛酸不能换来被打个半死的惨淡结局啊,老人一个扑通,匍匐在地:“李槐,求你了,就答应随我修行吧。至于拜师什么的,你开心就好啊。”
饶是李宝瓶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龙山公到底是要做什么?
李槐更是吓了一大跳。果然果然,天底下所有送上门的福缘都要不得。这个老先生脑子拎不清,随他修行,修啥?
一个身形矮小的老瞎子凭空出现在龙山公身边,一脚下去,“哎哟喂”一声,龙山公整条脊梁骨都断了,立即瘫软在地。
老瞎子嗤笑道:“废物玩意儿,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在浩然天下瞎逛荡,是吃了十年屎吗?”
老瞎子转头“望向”李槐,板着脸问道:“你就是李槐?”
李槐反问道:“我可以不是吗?”
老瞎子笑问道:“你觉得呢?”
李槐神色诚挚,点头道:“我觉得可以啊。”
李宝瓶微微皱眉。
城头上,一位文庙圣贤、一位飞升境剑修、一位仙人境剑修,竟然都没有动静。
她随即松了口气:至少这两个老人都不是什么会暴起行凶的歹人。
老瞎子冷笑道:“你小子与阿良是结拜兄弟?那就极好了。”
如此一来,自己辈分就高了。
老瞎子随手指了指南边:“小子,只要当了我的嫡传,南边那十万大山,万里画卷,皆是辖境。金甲力士,刑徒妖族,任你驱策。”
李槐苦着脸,压低嗓音道:“我随口胡诌的,老前辈你怎么偷听了去,又怎么就当真了呢?这种话不能乱传的,给那位开了天眼的十四境老神仙听了去,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何苦来哉。”
李宝瓶已经猜出了这位出手凌厉狠辣、一脚踩断他人脊梁骨的老人的身份——蛮荒天下的那个“老瞎子”。
因为那个收徒弟收到磕头求人这种境界的龙山公分明脊柱尽碎,可依旧舒舒坦坦地趴在地上,还有些眼神玩味,一直偷偷打量李槐。
他只是脸色有些破罐子破摔,但是绝对没有半点受伤的样子,换成任何一个修道之人,肉身再坚韧,再神通广大,遭此重创,也该神色萎靡不振了。
老瞎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眶处塌陷,并无眼珠。
若是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胆敢施展神通直视此处,估计神魂就要当场坠入无底深渊,就此沦为六神无主之辈,空有一副皮囊傀儡。
李槐眨了眨眼睛,试探性问道:“莫不是阿良生平最仰慕的那位老前辈?每次与我聊起前辈的英雄气概和壮举,那个家伙都会先沐浴更衣,而后泣不成声。”
李槐的意思,是想说我这么个比阿良还能胡扯的,没资格当你的高徒啊。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弟子,会说话,以后不会闷了,自己收徒的眼光果真不差。
其实在蛮荒天下藩镇割据万年以来,不是没有妖族修士希冀着能够让老瞎子“青眼相加”,成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嫡传弟子,从此一步登天。
只不过那些投机取巧的可怜虫一个比一个花样多,费尽心思讨好老瞎子,可全部都成了那个龙山公的盘中餐。
老瞎子的想法再简单不过:弟子,我可以收,用来关门。
师父,你们别求,求了就死。
老瞎子伸出手抓住李槐的肩膀轻轻拎了拎:根骨重,有点意思。
李槐脸色微白,脚尖踮起,双手使劲握住那老瞎子的干枯手臂,与李宝瓶哀求道:“李宝瓶,帮忙求求情啊。陈平安都好不容易回家了,结果我又给人抓去当劳什子徒弟,算怎么回事嘛。”
山中修道,动辄数年数十年,李槐是真心不乐意。境界这种东西,谁要谁拿去。
李宝瓶正色道:“老前辈,没有你这样的道理,山上收徒和拜师,总要讲个你情我愿,随缘而起,应运而成。”
老瞎子笑道:“小姑娘,别以为有个不是亲的大哥就能与我掰扯些有的没的。李希圣如今还太年轻,境界更是远远不够。至于他能不能在浩然天下遂愿,更是两说的事。”
李宝瓶微笑道:“你说了不作数。”
李槐却是冒起一股无名之火:这个老瞎子过分了啊。
双手攥着那条胳膊,李槐整个人飞起就是一脚,踹在那老王八蛋的胸口上,那个趴在地上享福的黄衣老者差点没把一对狗眼瞪出来。
老瞎子纹丝不动,只是伸手拍了拍胸前尘土,不怒反笑,点头道:“好,有我关门弟子的样子了。”
李槐有些愧疚,用那莫名其妙就会了的武夫手段聚音成线,与李宝瓶颤声道:“宝瓶宝瓶,我这会儿有些腿软,胆气全无啊,站都站不稳,不敢再踹了,对不住啊。”
老瞎子笑呵呵道:“仁至义尽,很对得住了。换成陈平安,也不敢如此。”
结果李槐蓦然胆气粗壮,又是飞起一脚。
老瞎子“嗯”了一声:“有潜力,蛮好的。”
龙山公就像先后挨了两记天劫,突然开始担心起来:这位李大爷真要成了老瞎子的嫡传,自个儿估计日子不会太好受。
城头之上,一位文庙圣贤问道:“真没事?”
茅小冬笑道:“能够收容数位北游剑仙的十万大山绝非乌烟瘴气之地,一个能与阿良当朋友的人,一个能被我先生敬称为前辈的人,需要我担心什么?”
老瞎子“瞥了眼”城头,出身文圣一脉的读书人,真他娘的会说话。
老瞎子收回视线,面对这个十分顺眼的李槐,破天荒有些和颜悦色,道:“当了我的开山和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待在山中修行,随便逛荡两个天下。地上那个,瞧见没,以后就是你的跟班了。”
李槐哭丧着脸道:“我何德何能啊,能够让龙山公前辈为我护道。”
他娘的,一个会朝自己跪地磕头的,境界能高到哪里去?
谁给谁护道都难说吧。
关键是地上这位老前辈风骨全无啊,与自己的凛冽风骨那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的,就算凑一起也肯定聊不到一块。
老瞎子性情大好,笑呵呵道:“不错,不愧是我的弟子,都敢瞧不起一位飞升境。很好,那它就没活着的必要了。”
地上那个飞升境见机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苦苦哀求道:“李槐,今天的活命之恩,我以后肯定会以死相报的啊。”
老瞎子是什么人,它最清楚不过了,绝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
李槐问道:“能不能先别当嫡传,当个不记名弟子?”
老瞎子点头道:“当然可以。”
李槐叹了口气,看了眼双手背后的老瞎子,再看了眼笑容谄媚的龙山公老前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槐悄悄与李宝瓶说道:“等我学了本事,就帮你揍这个不记名师父啊。反正不记名,不算那啥欺师灭祖。”
李宝瓶笑道:“老前辈都听得到。”
李槐哈哈一笑,快步走到老瞎子身边,娴熟地揉肩敲背。
龙山公立即觉得老瞎子收这位李大爷做徒弟,确实眼光挺好的。
它就是担心自己饭碗不保,给李槐抢了去。
李槐突然停下动作,没来由就想起了杨家铺子,有些伤感。
老瞎子说道:“不用如此,到了岁数,释然而去,是大幸事。”
李槐挠挠头:“希望如此。”
老瞎子问道:“你是先去大山那边看几眼,还是直接返回城头?”
李槐大手一挥:“逛逛自家山头去!”
李宝瓶没有同行。
给老瞎子带到了十万大山那间山巅茅屋,李槐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掉入了贼窝,老瞎子之所以如此收徒,是缺钱花了。
李槐看了眼那条恢复真身的老狗,见它正趴在一旁轻轻摇尾,便与老瞎子问道:“晚饭吃啥?”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