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他在辅助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就像那些剑仙坯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
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
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
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个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稳、准、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韩玉树一样。”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姜尚真,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
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名单。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只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
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
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
那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一、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二、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问拳一场,双方点到即止,不分胜负。
后来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那只搬山猿的名声也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
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最多最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拈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他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越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铆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工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不用气。”
崔东山微笑道:“因为搬山老祖不是人。”
姜尚真点头道:“那我这就叫畜生不如。”
张嘉贞听得半句话都插不上,掌律长命则笑意盈盈。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崔东山去往山巅的祠庙旧址,先让崔东山围绕着山巅白玉栏杆设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制,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幅禁制重重的画卷,一手攥紧一端的白玉卷轴轻抖,画卷铺展开来。
陈平安松开手,轻轻抬起双袖,画卷随之“飞升”,悬在空中,缓缓旋转。
崔东山和姜尚真相视而笑,皆是恍然大悟。
当初陈平安在天宫寺外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都对一个至为关键的环节始终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是如何抵挡住裴旻的倾力几剑的,最终又如何能够护住那支玉簪。
崔东山接应得手玉簪之前,裴旻哪怕一剑杀人不成,先击碎玉簪,一样可以再杀陈平安。
现在极有可能会成为落魄山护山大阵的这幅画卷,想必就是答案了。
倒悬山,敬剑阁,剑仙画卷。这些半剑灵之姿的剑仙英灵曾经陪伴年轻隐官一起守护半截剑气长城。
陈平安拈出三炷香,分给崔东山和姜尚真一人一炷。
陈平安作揖致礼,心中默念道:“过倒悬山,剑至浩然。”
随后姜尚真和崔东山一起离开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姜尚真还是崔东山,任意一个做事就已经足够让人放心,两个一起,陈平安都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
陈平安走到竹楼,拿出一壶酒,有些犹豫。
朱敛来到崖畔石桌边坐下,轻声问道:“公子这是有心事?”
陈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厨子说一说这桩心事,便与朱敛说了裴钱年少时所见的心境景象,又说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五梦分别是梦儒师郑缓、梦中枕骷髅复梦、梦栎树活、梦灵龟死、梦化蝶不知谁是谁。
五梦之外又有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雏、蝴蝶七相,跟随陆沉的大道之行依次显化而生。
当然,还有丁婴的那顶莲花冠。
朱敛抱拳笑道:“首先谢过公子的以诚待人。”
然后两两沉默。
陈平安转过头,发现朱敛神色自若,斜靠石桌,远眺崖外,面带笑意,甚至还有几分释然,好似大梦一场终于梦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惫之人终于入梦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人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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