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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之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

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的动静了,绝不能让她偷偷溜掉。

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田婉。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还有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四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须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要不要修心?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以及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

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来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终,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

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和刘羡阳,再顺手搭上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陈平安还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

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顾璨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

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和了,觉得升官当个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

隐的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

毕竟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

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的神灵。

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

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

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的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杏花巷的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她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儿。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初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婆娑洲时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文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是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已死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了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这座宝瓶洲飞升台。

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有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

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

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说了,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

他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

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

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

是的。

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皇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

其实这次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眼神有些怜悯。

在这之前,双方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

“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事先跟我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最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去?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喜欢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回去的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酒去了。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他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陈平安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以及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眼前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自己的劲敌?

只是当陈平安笑着起身向他敬酒道贺过后,韩澄江立时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

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其他人再一一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你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被承认了。

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俱芦洲狮子峰时,恰好读书人韩澄江就带着书童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

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向着家乡去又返。

昔年一去,如今一返,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

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

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

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对她,说:“你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拎得很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

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

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站在那儿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

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

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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