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株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枚雪花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的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
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
难怪郭淳熙会输给他,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
青芝派这种小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个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
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
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
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便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
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个修道坯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
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花水月。
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枚小暑钱,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
整整一枚小暑钱的灵气涟漪,小小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
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就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枚小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花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文庙的规矩,率先重启镜花水月,只不过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语: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说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
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枚雪花钱,买了两株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花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说道:“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之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
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一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不趴在地上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如果有了镜花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白玄,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小财迷、姚小迷糊、贺呆子、虞小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那个小厨子,也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小兔崽子。
与姜尚真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说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
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以上的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青芝派,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株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儿们,说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儿,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行。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你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地接过了那六千两银子。
他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说些混账醉话,他其实连与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说,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说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上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他,竖起大拇指。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姜尚真:“玉圭宗和云窟福地,加上真境宗,除了明面上被你们掌控的山水邸报,还有多少?”
姜尚真笑道:“很多,不下十份。说句不要脸的话,当年如果不是我,神篆峰祖师堂根本不乐意花这个冤枉钱。”
陈平安点头道:“云窟福地掌控的山水邸报回头借我用一用,当然要清爽算账,每次让那些山上的笔杆子写邸报,到时候都记账上,十年一结。至于宝瓶洲和俱芦洲,我自己铺路好了。”
姜尚真问道:“关键时候,找人骂你?”
陈平安笑道:“不然?”
姜尚真道:“分寸不好掌握啊。”
陈平安说道:“天底下最好讲的,不就是公道话?”
姜尚真感叹道:“我先前捣鼓的那些山水邸报就恰恰少了这‘公道’二字真言啊。”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沉默片刻,姜尚真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读书人!”
某些山水邸报配合某些镜花水月,是可以聚拢很多藏都藏不住的山上修士的,放任几十年百余年好了。
在这期间,只要落魄山稍加留心,记录那些义愤填膺的言语,就可以顺藤摸瓜,将大大小小的谱牒山头随随便便摸个底朝天。
养鱼。
能够与年轻山主这么心有灵犀,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想法极远都不碍事的,姜尚真和崔东山都可以轻松做到。
秘密扶植起几份“容我说句公道话”的山水邸报,同时关注将来宝瓶洲山上各色的镜花水月一事,陈平安其实当下连心目中的负责人选都有了——骑龙巷草头铺子的目盲老道贾晟,还有落魄山上的账房小夫子张嘉贞。
不过陈平安有些怀念当年的避暑行宫,其实隐官一脉的剑修个个是此道高手,哪怕亲自上阵写山水邸报都是信手拈来的,林君璧、顾见龙、曹衮、玄参……等到宗门和下宗事了,确实是要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回了县城武馆,陈平安从墙上摘下那把佩剑背在身后,坐在桌旁的徐远霞站起身。
陈平安刚要说一些早就酝酿好的腹稿,不承想老人笑着摆摆手,走到他跟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轻声笑骂:“臭小子,你以为我徐远霞这辈子就只是为了跟你们俩喝酒而活着的?回到家乡,这么些年,难道每天就眼巴巴等着你们俩来看我啊?没有的事!开设武馆,与江湖朋友饮酒喝茶,跟官府打点关系,白天传授弟子们拳脚功夫,晚上修订山水游记,忙得很。人来世上走这一遭,活到了我这把岁数,能活就活,该走就走。”
陈平安欲言又止。徐远霞后退两步,笑着点点头。陈平安这家伙的模样还挺周正,是比张山峰那小子英俊几分。
老人最后说道:“三轮明月下的蛮荒天下有多少客死他乡的剑客,不也是一个个说走就走?想一想他们,再回头来看徐远霞,就不该磨磨唧唧像个娘儿们了。”
陈平安双手抱拳:“徐大哥,多保重。”
白发老人挺直腰杆,重重抱拳:“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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