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承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姜尚真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会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反正至多半天工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里的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一如见到造访黄花观的陈平安之时。
崔东山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儿!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确定先生走远了,崔东山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通体翠绿、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屈指一弹,蜘蛛就如一支箭矢般射到了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
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就渗出了汗水。
因为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对面厢房熟睡的刘茂的两个徒弟的梦中。
崔东山再一把抓住刘茂的胳膊,微笑道:“这就送你入梦?”
刘茂虽然不清楚被那春梦蛛的蛛网萦绕一场,具体的下场会如何,依旧一身冷汗,硬着头皮说道:“仙师只管问话,刘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轻轻一拽,就将刘茂的魂魄从皮囊中拽出。
刘茂以心声道:“不要牵扯他们,恳请仙师换一种法子。”
崔东山摇摇头:“相信我,你事后只会更加后悔的。”
刘茂说道:“至少现在我不会后悔。”
崔东山看着他,他无奈地喊了一声:“老祖宗。”
崔东山笑骂道:“道长真是机智得可怕啊。”一挥袖子,那张碎了一地的椅子重新拼凑出原貌。
崔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踢了靴子盘腿而坐,先招手收起了那只春梦蛛,沉默许久,再突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刘茂目瞪口呆。
黄花观外边。
既然陈先生好像要散步回去,姚仙之就跟隐藏在黄花观附近的大泉谍子借了两把雨伞,二人撑伞并肩而行。
在他们刚好走到姚府大门口的时候,崔东山已经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以心声笑道:“先生,我总算见着那个斐然了,许多个细节,刘茂果然自己都记不清楚,真是个骑龙巷左护法的记性。然后我去了趟水牢,见了那刘琮。当我施展障眼法,在水牢外边的廊道里一边搔首弄姿转啊转,一边放了串响屁,刘琮差点没把一双狗眼瞪出来,估摸着以后再见着某个姑娘,那仰慕之心和爱恋之情都要大打折扣了。惜哉惜哉,连累人间又少了半个痴情种。当然了,学生不敢耽误正事,从刘琮那边得了传国玉玺,就又偷偷放在了黄花观某个地方。”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眉心——除了伤口疼痛,也确实头疼崔东山的作为——问道:“他们俩都没疯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怎么可能,学生是治好了他们的失心疯才对。等到先生离开姚府,我会再两头各跑一趟,好趁热打铁。”
姚仙之偷偷打量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突然一个身体前倾,弯腰再抬头,眼神哀怨道:“府尹大人,你别这样,我是个爷们儿。”
姚仙之就再也不看他了。
三人走入姚府后,陈平安突然说道:“东山,你的手段一直比我的弯来绕去,更能立竿见影,很难学啊。”
崔东山却摇头,一本正经道:“学生只是擅长摧破某事和捣烂人心,先生却恰恰相反。是学生应该学先生才对,其实更难学。”
陈平安笑着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使劲晃了晃:“就当你这句话不是溜须拍马。”
崔东山笑得眯起眼。
姚仙之虽然不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只是惊讶为何陈先生会有这么个学生,难道跟当年那个鬼精鬼精的黑炭小丫头一样,都是陈先生在路边捡的?
一想到那个叫裴钱的小黑炭,姚仙之就忍不住翻白眼。
天底下竟然会有那么浑身机灵劲儿的小姑娘,话里话外,言行举止,全是心眼儿。
当年她只是屁大年纪,就能把狐儿镇几个江湖经验老到的老吏给拐到沟里去。
事实上,后来一路北游,姚仙之也没少吃亏,比如差点就信了陈先生是她爹,只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所以双方关系暂时不便公开。
这还不算什么,裴钱还帮姚仙之看手相,说自己是个苦命人,因为天生开天眼遭了老大的罪,总能瞧见那夜游神枷鬼魅游街、山神娶亲活人回避之类的。
走过仙桥的时候,身上需要携带一枚仙家铜钱才可以不喝那碗汤……总之说得环环相扣,如果不是陈先生拧着裴钱的耳朵把她扯远,然后她站在远处,双臂环胸,一边挨训一边眼珠子急转,差点就让先前一直小鸡啄米的姚仙之想要掏出所有积蓄给她作为算命的报酬。
如今姚仙之再想起这些,真是不堪回首啊,竟然给一个小姑娘骗得团团转。
不知道小黑炭跟在陈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来有没有稍微改改——肯定会的吧,毕竟是跟在陈先生身边。
到了姚府,崔东山在得知柳柔的那封飞剑传信后犹豫了一下,在先生的几张符箓之外,又毕恭毕敬地从先生那边“请出”了一本《丹书真迹》,直接翻到最后几页,再掏出三张金色符纸,不到一炷香工夫,就画出了三张同样需要消耗阴德的符箓,一左一右张贴在病榻两边床栏高处,最后一张则贴在屋门外。
崔东山与姚仙之开门见山道:“我和先生的符箓能够让姚老将军不伤半点元气地睡个一年半载到两年。在这期间,如果能够等到一枚品秩足够的丹药,清醒过后,姚老将军可以再约莫延寿半年,最多七个月,最少五个月。但是这枚丹药,有没有,什么时候送到,先生和我都不做保证。事先说好,姚家得自己花钱买,而且一文钱都不能少。不是先生和我不舍得花这个钱,这是规矩,是为姚老将军好。”
姚仙之眼眶通红,站在原地,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是紧握拳头,望向那个白衣少年,用拳头在心口处重重一敲。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陈平安缓缓起身,拍了拍姚仙之的肩膀:“我希望你还是能够当这个府尹,仙之,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再熬一两年,确实是做不来,到时候你再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姚仙之转过身,擦了擦脸,立即转过头,笑道:“其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不去边关了,老子还真就在府尹这个位置上趴窝不动了!不过我也事先说好,陈先生的下宗供奉位置,得帮我留一个。”
陈平安微笑点头。
看着眼前这个笑脸和煦的青衫男子,姚仙之突然又红了眼睛,使劲皱着脸,颤声道:“陈先生,其实我也怨过你,埋怨当年你怎么不留下来。我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可就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不喝酒,心里难受;一喝酒,就会这么想,更难受……”
陈平安轻声道:“不也熬过来了,对吧?以前能咬牙熬住多大的苦,以后就能安心享多大的福。”
姚仙之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我得赶回金璜府那边,北去天阙峰,我可能就不来蜃景城了,要着急回去。等到姚爷爷醒过来,我肯定会再来一趟,到时候见面,你小子好歹刮个胡子。本来相貌挺周正一人,愣是给你折腾成注定打光棍的样子。”
姚仙之笑道:“我少年那会儿,模样确实比陈先生差不了多少。”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有些差距的吧。”
崔东山点头道:“就跟现在差距一样大吧。”
拂晓时分,崔东山带着陈平安悄悄去了趟京城钦天监。
陈平安与柳柔聊完事情后,双方离别在即,陈平安突然向柳柔作揖行礼,直起腰后,笑道:“下次拜访碧游宫,不会忘记带礼物了。”
柳柔吓了一大跳,作揖还礼后,笑哈哈地摆摆手,然后使了个眼色给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晓得的,晓得的,祠庙烧香嘛。”
崔东山一脸好奇。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后者立即带着先生离开蜃景城,先一路往南,到了那条云舟渡船,结果发现裴钱他们几个都已经在上边等着了。
裴钱脸色古怪,见那大白鹅也在,就忍住没说啥。
崔东山笑嘻嘻,裴钱斜眼笑呵呵,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突然瞪大眼睛,转头骂道:“周肥兄你不仗义啊!”
这个家伙竟然就在渡船上,极有可能比预期更早就赶到了,确定那场雨夜问剑没打生打死后,就鬼鬼祟祟跟在自己和先生附近,始终没露面。
崔东山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玄机,肯定是这条云舟藏着一座极为隐蔽的山水阵法,自然不能让这位姜氏家主直接跨越半洲之地,但是绝对可以让姜尚真在离开云窟福地之后一路更快北游。
比姜尚真的一片柳叶斩仙人和风流韵事更出名的,大概就只有此人的逃命本事了。
当一个练气士在金丹境的时候就能够从高出自己一境甚至两境的敌人眼皮子底下逃命,其实可以说明很多事情。
而这位玉圭宗的“老宗主”当年能够独自一人肆意游走一洲山河,不断积攒战功,一直东逛荡西晃悠,出剑不停,却始终安然无恙,蛮荒天下几大军帐甚至连一场像样的截杀都没有,更能说明姜尚真的神出鬼没难缠到了某种境界。
同样是仙人境,而且崔东山的仙人境极有含金量,却一样没能察觉到姜尚真的行踪。
姜尚真出现在渡船一间屋子的观景台上,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在你们离开天宫寺没多久我就赶到了,崔老弟猜不到吧。见你们俩晃悠悠去了蜃景城,我就吃了颗定心丸,跑去寺庙里边烧香了,再陪着国公爷一起抄写经书。好家伙,我是一宿没合眼啊。”
高适真接连遇到陈平安、崔东山和姜尚真,其实挺不容易的,绝不比刘茂轻松半点。
崔东山笑道:“保护好我先生啊。”
姜尚真微微歪头,学裴钱斜眼,埋怨道:“净说些废话,都快不像我认识的崔老弟了。”
裴钱看了眼他,扯了扯嘴角。
崔东山一个箭步跨上栏杆,身形一旋转,两只雪白大袖疯狂画圈,就此远游离去。
他要重返蜃景城,事了就会携带一方藏书印去往百多年不曾踏足的中土神洲。
好在他总算没忘记先丢出那个死鱼眼的小姑娘孙春王,孙春王离开崔东山的袖里乾坤后依旧面无表情,直接就盘腿坐地,开始温养飞剑。
姜尚真来到陈平安身边,正色道:“看样子动静不小,那裴旻的剑术如何?”
先前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姜尚真吓了一大跳。信上说:“快来蜃景城,一起宰了裴旻,首席供奉板上钉钉了……”
姜尚真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赶路,想着只要打完这一架,老子就算铁了心不当那落魄山首席供奉,年轻山主还好意思不挽留?
只不过姜尚真没想到自己会白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极高。”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受伤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对了,你们怎么不等我,就离开金璜府了?”
裴钱看了眼姜尚真,姜尚真识趣走开,然后竖起耳朵,打算偷听心声。
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客气个啥。
但他感觉那个年轻女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只好转头道:“保证不听就是了。”
陈平安带着裴钱去了屋子,裴钱落座后,聚音成线,说道:“师父,你猜我见到了谁?”
陈平安想了想,笑道:“当年刺杀姚老将军的那位?眼眸长,嘴唇薄,长相比较……刻薄。至于他的本命飞剑,如一般人的长剑差不多,比较古怪,剑光鲜红。”
裴钱叹了口气:“师父,你咋就不能让人意外一次啊,哪怕假装猜不出来也好啊。”
陈平安揉了揉脸颊,不过很快笑了起来:“你能忍住没出拳,是对的。除此之外,师父很想再跟他正儿八经问剑一场。对了,过个一两年,我还会走趟桐叶洲,到时候带上你。”
裴钱使劲点头。
姜尚真在船头轻轻点头,听闻此言,大为佩服。不愧是落魄山的大师姐,功力不减当年。
裴钱双臂搁放在桌上,小声说道:“师父,其实之所以没打起来,还有个原因,是大泉王朝的皇帝陛下到了松针湖,金璜府郑府君收到了飞剑传信,不知怎的,郑府君都不讲究那官场忌讳了,主动问我们要不要去水府做客,因为那位水神娘娘在密信上说她很想见一见我们呢。”
陈平安“嗯”了一声:“其实当年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大忙,郑府君和柳湖君其实不用这么念旧。”
裴钱想了想,恍然点头道:“是啊,还是他们夫妇太客气了。那杯酒,咱们就先余着呗。”
姜尚真感慨不已。见风使舵墙头草,谁说的?站出来,他周首席到了落魄山第一个不答应!
师徒二人就此沉默。
裴钱突然怒道:“周肥?!”
姜尚真一溜烟跑到廊道门外,轻声道:“裴姑娘,有何吩咐?”
裴钱突然听到师父的心声言语,便与门外那个王八蛋说道:“没啥吩咐,就是到了落魄山,我一定大力支持你当那次席供奉,谁敢昧着良心反对此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姜尚真呆若木鸡。
陈平安笑着打开门,姜尚真已经瞬间想出了七八种补救之法,所以胸有成竹,落座后,笑问道:“大师姐,咱们是喝茶,还是喝酒?”
裴钱却突然站起身,眼神诚挚,朝姜尚真抱拳告辞。
姜尚真在裴钱轻轻关上门后,转头对陈平安感慨道:“山主,你收了个好弟子,让我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平安无奈道:“差不多得了,裴钱不吃这一套。”
姜尚真依旧自顾自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裴钱眼光最好,小小年纪就能跟你一起远游两洲,能吃苦,又懂事。”
廊道上,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当年在桐叶洲,吃苦?我吃的栗暴最多,八十多个呢……算了,记不清了。
陈平安走到窗口旁,忍着笑,轻声道:“周肥,咱们很快就又要见到陆老神仙了。”
姜尚真会心一笑:“山不转水转的,陆老神仙见着咱们俩肯定乐坏了。”
(温馨提示:请关闭畅读或阅读模式,否则内容无法正常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