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月点头道:“看出来了。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在等老爷问这个问题。”
高适真抬起头,极有兴趣,问道:“答案呢?”
结果老管家来了一句:“没什么可说的。”
老国公爷愣了半天,哈哈大笑,竟是也不再询问此事,有些感伤:“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天宫寺,那会儿你我都还年轻。如今我老了,你呢?”
裴文月说道:“不好说。山上山下,说法不同。如今我在山下。”
高适真点点头,抬起笔,轻轻蘸墨。
裴文月想了想,瞥了眼窗外,微微皱眉,然后说道:“老话说一个人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见鬼。那么一个人除了自己小心走路,讲不讲规矩,懂不懂礼数,守不守底线,就比较重要了。这些空落落的道理,听着好像比孤魂野鬼还要飘来荡去,却会在某个时刻落地生根,救己一命。比如当年在山上,如果那个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决意要斩草除根,那他就死了。就算他的某位师兄在,可只要还隔着千里,一样救不了他。”
高适真有些意外,一手卷袖准备落笔抄经,抬起头:“老裴,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乐意在一个小小国公府待着当下人?”
裴文月答道:“一趟远游,出门在外,得在这蜃景城附近完成与别人的一桩约定。我当时并不清楚到底要等多久,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国公爷当年身居高位,年纪轻轻,有佛心,我就投靠了。”
高适真大笑不已:“我有佛心?老裴啊老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笑话了?”
裴文月摇摇头:“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爷,一辈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苦,当年见到你,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数,却始终能把人当人,在我看来,就是佛心。有些事情,正因为老爷你不在意,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外人才觉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悄无声息地替老爷挡住了很多……夜路上的鬼。只不过没必要与老爷说这些,说了,便是个不定禅,有系舟,我可能就需要为此离开国公府,而我这个人一向比较怕麻烦。”
高适真疑惑道:“老裴你不是纯粹武夫,而是深藏不露的练气士吧?”
裴文月破天荒扯了扯嘴角,好像在会心而笑,给出一个答案:“我其实用剑,剑术还行吧。”
高适真问道:“有无上五境?”
裴文月依旧说话含糊:“老爷这话就问得俗了。”
高适真神采奕奕:“是否剑仙?”
裴文月摇头道:“用剑之人,江湖行走,剑客而已。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山上人。”
高适真知道这个老裴是注定不会泄露身份了,于是转去问道:“姚近之又没有修行,为何能够如此驻颜有术?”
裴文月说道:“她姑姑,那个曾经在边境当客栈掌柜的姚九娘,其实是浣溪夫人,一只九尾天狐。而姚九娘的最根本一尾,其实就是姚近之。”
高适真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她和宝瓶洲的赊月都是中土文庙的一种表态了。”
裴文月突然站起身,打开屋门,拿起那把油纸伞,好像要出门去。但他就只是站在门口,透过雨幕遥遥望向蜃景城方向。
好像是蜃景城那边出现了变故,让裴文月临时改变了想法:“我答应某人所做之事,其实有两件,其中一件就是暗中护着姚近之,帮她称帝登基,成为如今浩然天下唯一一位女帝。此人为何如此,他自己晓得,大概就算是天晓得了。至于大泉刘氏皇族的下场如何,我管不着。甚至除了她之外的姚家子弟,起起伏伏,还是那么个老理儿,命由天作,福自己求,我一样不会插手半点。不然老爷以为一个金身境武夫的磨刀人,加上一个金身破碎的埋河水神,当年真能护得住姚近之?”背对着申国公的裴文月摇摇头,“就算姚近之藏有后手,与那玉圭宗关系极大,但是她那会儿终究羽翼未丰,心性不够,手腕不够狠辣,只会被伺机而动的刘茂黄雀在后。当年在桃叶渡,陪着老爷去见那个……陈隐,他以心声与我聊过几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他护住蜃景城和姚氏,押注以后某个人会不会画蛇添足,自找麻烦。现在看来,一个人太过聪明了,果然……有病。当然,这些都是那个陈隐的算计,所谓的画蛇添足,我看未必。不过对我而言,是无所谓的事情,反正不是杀人。”
高适真脸色微变。
难怪刘茂在当年那场滂沱夜雨中没有里应外合,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一开始他还以为刘茂在兄长刘琮和姚近之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刘茂担心就算扶龙成功,事后落在刘琮手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选择了后者。
如今看来,是时机未到?
裴文月神色淡漠,但是接下来一番言语,却让老国公爷手中的那支鸡距笔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汁在纸上:“夜路走多容易撞见鬼,老话之所以是老话,就是道理比较大。老爷没想错,一旦她的龙椅因为申国公府而岌岌可危,老爷你就会死的,更何谈一个鬼鬼祟祟不成气候的刘茂。但是国公府里边依旧有个国公爷高适真,神不知鬼不觉,道观里边也会继续有个痴心炼丹问仙的刘茂,哪天你们俩该死了,我就会离开蜃景城,换个地方,守着第二件事。”
裴文月摇摇头,微笑道:“那刘茂,当皇子也好,做藩王也罢,这么多年下来,他眼中就只有老爷和少年。我这么个大活人,好歹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又是明面上的金身境武夫,他依旧是要么装没瞧见,要么看见了还不如没看见。我都不知道这么个废物,除了投胎的本事好些,还能做成什么大事。那个陈隐选择刘茂,恐怕是故意为之。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脑子好使,心机深沉了。”
高适真抬起头,借着桌上灯光,竭力凝神定睛望去,看着那个越来越陌生的老管家,只有一个晦暗不明的背影。
哪怕裴文月打开了门,依旧没有风雨落入屋内。
一年到头都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夜起身前,始终坐姿端正,不会有半点僭越姿态,气息沉稳,神色平淡,哪怕是这会儿站在门口,依旧像是在拉家常,是市井富裕门户里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在跟自家老爷聊那隔壁邻居家的某个孩子没什么出息,让人瞧不起。
高适真突然释然,笑道:“强者擅长谨慎认可,弱者喜欢盲目否定。”
裴文月点点头:“老爷这句话说得不俗。天底下自以为是的聪明人都喜欢拿一杀万,玩儿呢?”
高适真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老裴,能不能再让我与那个年轻人见一面?”
裴文月摇头道:“多劝一句,老爷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高适真脸色惨然:“为何?”
“他不是个喜欢找死的人。就算老爷你见了他,一样毫无意义。”裴文月道,“那个年轻人成长极快,如今变成了很多走夜路之人容易撞见的……鬼。运气好,双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就撞见了。比如今夜的刘茂。”
天底下最大的护道人终究是每个修道人自己,不但护得最多,而且护得最久。除道心之外,人生多万一。
神仙难救求死人。
高适真依旧死死盯住这个老管家的背影。
裴文月说道:“有句话我忘记说了,那个年轻人比老爷你的平常心更长久。再容我说句大话,剑客出剑所斩,是那人心鬼蜮,而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人或鬼。如此修行,大道太小,剑术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只不过……”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高适真在这一刻,呆呆望向窗外:“老裴,你还要做的另一件事,能不能说来听听?如果坏了规矩,就当我没问。”
“可以讲。”裴文月点头道,“我在等我的一个不记名弟子重返蜃景城,再按照约定,将我所学剑术倾囊相授。”
“当年那个姿容俊美的外乡贵公子?”
“直接说男不男女不女就是了,那孩子长得确实好看。”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在府上,那人一登高远眺就双脚站不稳。这样的人,也能与你学剑?对了,那个姓陆的年轻人到底是男是女?”
“难说。”
高适真听到这两个字,神色无奈,摇摇头:“你们这些山上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家伙的其中一个师父,大概能解答老爷这个问题。”
“我大概是等不到了吧。”
裴文月不再言语,只是点点头。山上修士随便闭关打个盹,山下人间兴许稚童已白发了。
高适真突然发现老管家抬起持伞之手轻轻一抹,最终一把油纸伞就只剩下了一截伞柄。他站起身,来到屋门口,轻声问道:“这是?”
裴文月说道:“递剑。”
雨幕依旧,寺庙依旧,京城依旧,道观依旧,皆无任何异样。
只是黄花观的一侧厢房内,陈平安同时祭出笼中雀和井底月,同时一个横移,撞开刘茂所在的那把椅子。
然后陈平安稍稍歪斜,整个人瞬间被一把剑穿破腹部,抵在墙壁上。
陈平安面无表情拔出那把剑,竟然就只是一把伞。
都不用陈平安用剑气或是拳意将其震碎,那把伞柄长剑自行消散化作齑粉。
陈平安身形一闪,循着一丝剑气痕迹,缩地山河,快若奔雷,直奔京城之外的天宫寺。
在陈平安赶到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白衣少年破开雨幕,转瞬即至,大怒道:“终于给我找到你了,裴旻!好好好,不愧是曾经的浩然三绝之一,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
化名裴文月的老管家看着那个白衣少年,早已向前跨出数步,走出屋子,隔绝天地,摇头道:“半个而已,何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口唾沫:“不然我来送死啊,嗯?呀?哦?老王八蛋,敢偷袭我先生,活腻歪了不是?他娘的,知不道老子的师伯是谁?专程在海上找了你一百年的左右左大剑仙!晓不晓得老子还有个师伯是谁?刘十六!白也的至交好友!快给老子跪下磕头认错……”
浩然天下的老皇历,曾有三绝:邹子算术,天师道术,裴旻剑术。
除了龙虎山天师府依旧凭借历代大天师的道法屹立于浩然山巅,其余两人早已不知所终。
崔东山突然闭嘴,神色复杂。先生已经炼化龙君那一袭灰袍作为剑鞘,而剑鞘所藏之剑是以四大仙剑之一太白最为锋芒的一截剑尖炼化为长剑。
礼尚往来,同样是打破对方一座小天地,一剑破开天幕,直接问剑裴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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