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姚仙之挠挠头:“倒也是。”
陈平安突然说道:“你也别成天这么臊眉耷眼的,耐心等着吧。跟你说个事,我打算以后下宗选址桐叶洲,不过要比大泉更北边些,到时候你得空了,或者觉得边关马粪味道闻够了,就去我那边散散心。我就当为你破个例,直接给你小子一个不记名供奉当当。”
姚仙之猛然挺直腰杆:“当真?!”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姚仙之刚要打趣说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平安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的脑袋就直接挨了一巴掌。
陈平安取出两壶酒,丢给姚仙之一壶,然后开始自顾自想事情,在桌上时不时指指点点。
姚仙之喝着酒,问道:“是仙家术法吗?掌观山河啥的。”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姚仙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门道,就专心喝酒,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犯困。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儿们暖被窝。”
陈平安斜眼看着这个满脸络腮胡的邋遢汉子。
姚仙之有些微微脸红:“陈先生,我年纪真不算小了,又没外人,还不许我说几句荤话啊。”
陈平安笑道:“那么打光棍的滋味,知不知道啊?”
姚仙之哀叹一声,继续喝酒。以前陈先生真不这样的。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按照棋理,这属于起手星位,棋盘上位高,注重取势,利于围空。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这些都属于棋理上的起手小目,适合取地。
星或小目,两者其实都契合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棋手最终所求,都是先手之后的入腹争正面。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则属于陈平安的一记随缘而走,既来之我用之的拆高,按照一般棋理,可谓狭路相逢,短兵相接,杀机毕露。
只是被陈平安用得隐蔽,所以陈平安在芦鹰那边就一点要求,什么都不用做,等到有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找到芦鹰。
只要芦鹰自己不失心疯了找死,陈平安就能在棋盘上借此做活。
但是大泉姚氏在将来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上,却是需要陈平安做出某种程度上的切割和圈定,只有身边这个姚仙之是例外。
其余的,交情归交情,朋友是朋友;利益归利益,买卖是买卖。
有些交情其实也能做好买卖,甚至让交情更好,但是陈平安对待大泉姚氏还是更希望双方能够纯粹些。
当然,如果大泉皇帝是姚仙之,不是姚近之,哪怕是姚岭之,就又会两说了。
当年陈平安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不晓得姚近之的厉害,其实后来走过更远的江湖,尤其是到了剑气长城,二掌柜的酒喝得越来越多,就越来越后怕几分。
陈平安伸手一拂袖,好像推散了棋局,犹豫片刻,才道:“仙之,刘琮和刘茂,我能见到哪个?”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陈平安点头道:“那等下我们就去会一会潜心修道当神仙的前三皇子殿下。”
姚仙之晃了晃酒壶:“这就去?”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仙之好奇道:“有山上的讲究?”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姚仙之抬了抬酒壶。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他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又比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那么今日大泉王朝和姚氏之声誉斐然,就是未来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之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有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吗?
先生的付出,合道三洲山河。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他的一着不慎而被连累,再次跌入泥泞。
哪怕文庙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柳柔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她虽然想隐藏,却藏得不算好。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陈平安的最新身份是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件事。
崔瀺问心,会让陈平安身陷绝境,却绝对不会真的让陈平安身陷死地。所以桐叶洲之行会有一个姜尚真,一座太平山的修真我。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那么万瑶宗韩绛树、仙人韩玉树、金顶观山水阵法的取法天象、柳柔、姚老将军、芦鹰、姚岭之,都会错过。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平安,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大泉王朝辈分最高的国公爷高适真如今已经老态龙钟。去过了一趟小道观,一驾马车驶出蜃景城,去往城外的天宫寺。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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