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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向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篙,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枚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

三人登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和师父并排而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小船缓至江心,老篙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篙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案。”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向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篙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篙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儿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老篙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乐事。”

老篙师使劲撑起一竹篙,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说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说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篙师轻轻撑篙划水,涟漪阵阵,小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天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下来。

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天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和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说还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和裴钱在江边散步。

老篙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上,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小心钱烫手。”

老篙师好像没听明白崔东山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篙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篙师瞥了眼崔东山,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与那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

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副皮囊的出处,曾经是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天摆渡挣几枚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一口一个夫子称呼别人,会不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仙人事迹的,正是此时撑篙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那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毛贼,曾经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其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

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

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寂寂无闻撑船万年都随他去。

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

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

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篙师在那边胡说八道。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是藏在黄鹤矶崖壁间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小心砍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说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给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境的金丹客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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