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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东山笑眯眯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程朝露抬起头,晃了晃脑子,有些开心:“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我不说。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还是朋友,我才说给他听。反正白玄、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我干吗唠叨这个。曹师傅说过,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边的道理太大,会惹人烦,所以不用着急,先余着。”

崔东山嗯了一声:“难怪我家先生会独独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劲摇头,以心声说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乐意学,曹师傅总不能摁着脑袋让人学拳吧。曹师傅的拳,那么高,多稀罕。不过跟你悄悄说个事儿,可别外传啊,其实白玄、何辜、贺乡亭他们几个都是想学的,就是抹不开面儿。曹师傅大概是晓得的,所以说了两遍,让我回了屋子,多走桩多立桩。”

“这都记得住?”

“玉牒会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啊,我怕遗漏拳理,就经常跟她借阅,每看一页都要给她钱嘞。我身上没钱,玉牒就专门帮我整理了一本小账簿。”

“你还真给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崔东山伸手拍打额头。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估摸着以后会是裴钱的小跟班吧,而且还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种?

至于程朝露这个小胖厨子,自家先生确实会很喜欢,估计朱敛也会喜欢,不说拳法什么的,至少老厨子的一身厨艺,总算有了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从来喜欢。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

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只见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崔东山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使劲招手,扯开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这里这里!”

青衫化虹,直奔黄鹤矶之巅,如一剑斩江,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转瞬之间,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栏杆上,笑容温暖,伸手轻轻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

学生还是少年,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越发身材修长,所以需要微微弯腰和学生言语了。

都没说什么。

姜尚真缓缓走来,陈平安跳下栏杆,崔东山立即跟着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这只大白鹅,到了隐官这边,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觉到不妙,今儿的事情,要是被陈平安知道了,估计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白玄蹑手蹑脚就要溜之大吉,结果被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脑袋。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立即觉得有人撑腰了,便是性情绵软的姚小妍都有些愤愤不平,是一份姗姗来迟的不高兴。

白玄赶紧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程朝露,拿出点武夫气魄来。今儿这事,我对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嗯?!”

程朝露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瞪了一眼崔东山。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装傻。

陈平安说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团,不管是谁,都不能被外人欺负。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

纳兰玉牒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大声背书:“第一,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不骂骂不过人的人,咱们年纪小,输人不怕丢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仔细记账,好好练剑。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认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须有分寸,绝对不许与人轻易分生死。第三,打不过就别逞强,麻溜儿赶紧跑路,万一跑不掉,就先低头认错,然后找曹师傅,找回场子。约法三章之外,还有一句附言:总之,打架之前的装孙子,是为了打完架之后当爷爷!”

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今儿比较心虚,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奖纳兰玉牒。

崔东山跟着飞快拍掌,没有声响的那种,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独门绝学,不传之秘。

不愧是先生!听听,这番传道授业解惑,言语质朴,道理浅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说道:“轻了点,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劲点头,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颜,陈平安立即对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对不对啊,白玄大爷?”

白玄嬉皮笑脸道:“小爷,是小爷。”

在陈平安这边,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气概。

这个小混不吝,立即被崔东山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

白玄立即哀号起来道:“曹师傅救我!”

陈平安拦下崔东山,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仙家府邸,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你们先回云笈峰。”

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先去河边渡口,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无精打采的白玄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立即双手负后,骂骂咧咧,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

黄鹤矶那边,姜尚真很快也告辞离去,说是去趟老君山,有个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边逛呢,将一座凉亭让给先生学生两人。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隔绝天地。

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刚好在桐叶洲?”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先生你说巧不巧。”

陈平安将信将疑,沉默片刻,环顾四周,轻声道:“见着了你,又觉得是在做梦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万一。”

陈平安点点头,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梦中梦梦复梦,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

云烟世界,生灭须臾,如真如幻,但见黄鹤矶头明月当空,教人不觉哑然,无言观水,默对江心一轮月。

返神自照,出门横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不怕大梦一场昙花现,心中栽种道树万年春。

陈平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朝崔东山招招手,然后面朝亭外江水。

崔东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远方。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问道:“还好吧?”

崔东山点头笑道:“很好。见着了先生,就更好了。”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自己心口,问自己的学生:“还好?”

崔东山还是点头:“也还好。先生呢?”

陈平安一样点头:“也还好。”

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落魄山那边?”

崔东山笑了起来:“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讨骂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东山笑道:“和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忍住笑:“有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山巅境,在中土神洲和宝瓶洲都闯出了偌大名声,当年战事结束后,找她问拳之人络绎不绝,然后我就遇到个去问拳的英雄好汉,那哥们才七境,跟我信誓旦旦说,打她完全没压力,一拳过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觉,安心等着醒过来,只管找她赔钱要医药费,拳也切磋了,钱也挣着了。”

陈平安一脸疑惑,震惊,然后眼睛里边都是笑意,最后却有些伤感。

陈平安无奈道:“难怪会有人愿意和曹慈问拳四场。”

崔东山嗯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师父都输了三场,当开山大弟子的,得多输一场,不然会挨栗暴,所以明知道打不过,架还是得打。”

陈平安抬起一手,挠挠头:“这样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眯眼笑道:“那我岂不是得连赢曹慈七场才行?至于行不行,总得试试看,看来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东山转过头:“吗呢吗呢,这位姐姐怎么偷听我和先生说话?!”

陈平安转过身,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个黄衣女子,刚到没多久,照理说是听不见自己的言语,不过有姜尚真和崔东山这两个在,难说。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女子笑道:“没有多听,就最后那句听着了,要连赢曹慈七场,让人佩服。不是有心偷听,而是你言语之时,武夫气象有点吓人,就一个没忍住。”

女子抱拳:“所以在这里先向你道一声歉。”

女子绝美,比一座凉亭还要亭亭玉立,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陈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止境武夫叶芸芸,桐叶洲武道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今武学第二人。

一身宗师磅礴拳意,又是黄衣,很好认。

叶芸芸眼神熠熠,问道:“能否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摆摆手:“没必要,看得出来,云草堂门风很好。”

这是什么道理?

叶芸芸疑惑道:“同境问拳,砥砺武道,不是理由?机会难得,你虽是前辈,也该珍惜几分?如今桐叶洲,吴殳未归,就只有晚辈一位十境武夫。”

叶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当中,除了曹慈之外,最为年轻的一个,虽说极有可能,不用太久,就会被那个郑钱,或是雷公庙沛阿香的一位嫡传弟子给顶替了位置,可目前依旧是叶芸芸年纪最轻。

所以既然对方没有否认“同境”一说,就肯定是同为十境武夫了。

陈平安神色平静,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古怪。

叶芸芸越发疑惑:“难道前辈这次游历桐叶洲,不为问拳蒲山云草堂而来?”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历,几乎都是奔着同境切磋而去,极少有例外。

叶芸芸不觉得一个境界足够的纯粹武夫,会拿和曹慈问拳的胜负开玩笑。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是晚辈。”

叶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

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对方年纪更大,按照江湖规矩,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

但是如此一来,叶芸芸就有了问拳的理由,一个外乡武夫,在自己家乡以“最强”二字破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问拳。

也就是吴殳不在桐叶洲,不然根本轮不到她来问拳。

叶芸芸郑重其事抱拳不言语。

一座座螺蛳壳仙家府邸,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凉亭这边,还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经悄悄开启镜花水月。

天大的热闹,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

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

陈平安瞥了眼螺蛳壳府邸那边,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白玉栏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愿意切磋一场,也彻底没了那份心思。

一个独自游历桐叶洲的年轻女子,先乘坐一条中土跨洲渡船到达扶乩宗旧址,再从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着一条曾经走过的路线,一直往北走,其间走过了那座沦为废墟的狐儿镇,那座边陲客栈也没了,一路游历,千山万水,熟悉又陌生。

她一直走到了天阙峰那座小拱桥,然后突然不愿意就此回家,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过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终还一路南下,打算去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看一眼,看过了驱山渡,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返回宝瓶洲,就干脆去了玉圭宗,犹豫半天,才舍得花钱游历云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储君之山走一趟,因为听说那边的砚山可以白捡拿来制造砚台的石材,万一又像当年,给自己捡着漏呢?

万一呢。

于是她在砚山那边一待就是好多天,还真挑中了几块不错的砚石,被她收入方寸物当中。

然后今天,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看见了四个孩子,一眼便知的剑仙坯子,然后她收敛心神,隐匿身形,竖耳聆听,听着那四个孩子比较小心谨慎的轻声对话。

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姜尚真心神紧随其后,好家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饭桶吗?

黄鹤矶对岸处,大地蓦然震颤,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然后拔地而起,落在凉亭附近,她背对凉亭,面朝叶芸芸,只说了一句话:“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

远远看热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无一人敢笑出声。

一袭青衫一步掠出凉亭,来到年轻女子身边,他一只手轻轻抬起,双指弯曲,在年轻女子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个栗暴,嗓音温醇:“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年轻女子使劲皱着脸,转头看了一眼师父,总怕是做梦。她都不敢哭出声,害怕一个不小心,梦就被自己吵醒了。

陈平安手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晃了晃,微笑道:“哟,都长这么高了啊,都不跟师父打声招呼?”

裴钱终于侧过身,低下头,轻轻喊了声“师父”,然后伤心道:“好多年了,师父不在,都没人管我。”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使劲敲了个栗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然后笑着望向那个叶芸芸,抱拳还礼。

叶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面容年轻、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他的脸色与眼神,好像是在诚心道歉,却又好像是在说……别问拳了,你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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