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言语之时,戴塬始终小心翼翼打量着那位前辈的神色,所幸对方一直双手笼袖笑眯眯的,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陈平安笑道:“你说那处被你师门掌握的秘境有四大景,绿珠井,唤龙潭,白玉山市,系剑树,对吧?劳烦戴道友给我详细说道说道,我这个人,最喜欢听这些奇人异事和山水秘闻。还有你家那位祖师,叫高太书,好名字,更是一位有望打破瓶颈的金丹境老地仙?戴道友果然是出身仙家豪阀啊,一门两金丹,难怪能够为虞氏王朝扶龙续国祚。”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而他作为两个金丹境之一,又有祖师和师门作为靠山,在虞氏王朝只比一位深藏不露的护国真人,以及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大将军,略逊一筹。
桐叶洲仙家山头的数量,虽说相对于一洲的广袤山河还是略显稀少,可是只要势力聚拢、山水气数凝聚,就更容易出高人。
只不过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老皇历了,如今桐叶洲修士,上五境还好,其余地仙在内,见着了别洲修士,境界都要自降一境,尤其是见着了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更需要降两境。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绿珠井的井水,能够让女修驻颜有术;而那唤龙潭,当然不可能真是蛟龙,而是蛟龙之属近裔。
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系剑树,在戴塬看来,最没啥花头,其实也就是早年一位年纪极轻的元婴境剑仙在那边醉酒休歇,顺便眺望白玉洞天、欣赏山市,其间随手将佩剑挂在了树上,后来那位元婴境剑仙跻身了上五境,祖师高文书收到山水邸报的当天,就让人在树下立起了一块“系剑碑”。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戴塬小声道:“不瞒前辈,纯属胡扯呢,就只是每年都从山市雪湖搬来几百斤积雪,使得水运稍稍浓郁几分的一口水井,再悄悄碾碎几种奇花异草,丢入井中,使得井水颜色光彩几分,再请几位名气稍大的谱牒女修以及虞氏王朝的每一任皇后娘娘,都帮着绿珠井说几句好话。”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跟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戴塬立即澄清道:“这是高祖师的意思,小的也一直犯迷糊呢。只是祖师有命,不敢不从啊。”
戴塬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和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戴塬叹了口气:“如今的宝瓶洲,可了不得啊。”
陈平安说道:“行了,就这样,今天的事情,戴道友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山头拜访。戴道友说了这么多,让我受益匪浅啊。”
戴塬弯腰更低,行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境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境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戴塬一脸茫然,然后心头一紧。
斡旋个啥?
不需要啊,老子与那位小龙湫的元婴境前辈,在平日里聊得很投缘啊。
有事没事就看一场镜花水月,神仙日子。
陈平安斜眼看戴塬。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见陈平安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个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接过墨锭,挥挥手。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铆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陈平安笑了笑,停下手上动作,古墨滑入袖中。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境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陈平安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陈平安收手后,将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杨朴低头看了眼手中酒壶,又看了眼陈山主手中墨锭,收入袖中,再次作揖拜谢。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了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境大佬用来欣赏镜花水月。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花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陈平安点点头:“可以理解,反正不接受……也只得接受了。总之些许个人恩怨,不妨碍荀老前辈是一位真豪杰。”
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有你这句话,够够的了。荀老儿这辈子看似不要面子,其实最要面子,只是当了个宗主,很多事情由不得他。”
陈平安问道:“我那左师兄?”
姜尚真摇摇头:“确切消息,没有。我只听说与那十四境剑修萧𢙏,循着当年那些海上凭空出现的几座归墟大门之一,去了蛮荒天下问剑一场,也有人说左先生与萧𢙏联袂破开天幕,去了天外古战场,反正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至今未归。”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姜尚真神色玩味,笑道:“青虎宫祖师堂搬去了宝瓶洲,风生水起,混得很开,都成了大骊王朝的供奉,咱们那位旧友,差点儿都不舍得南下归乡了。至于大泉蜃景城和那位埋河水神娘娘,你自个儿看去,保证不会让你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面有痛苦之色,造化窟三梦,其中一梦,有人率先开天,有人随后登天!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此梦重复不断,陈平安却始终一个都看不清楚,始终记不住任何一人。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姜尚真说道:“放心吧,山河依旧人都无恙。不然我哪里有心情躲在神篆峰,早跑你家乡去了。”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姜尚真似笑非笑,坐在一旁后,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赊月的姑娘?圆圆脸,棉衣布鞋,长得可爱,脾气还比较好,说话憨憨的。赊月大概是唯一一个身为妖族,却被浩然天下诚心诚意接纳的好姑娘了,极好的。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见,我很期待啊。”
如今浩然天下公认一事是,先后两大拨千年不遇的天才修士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属于玄之又玄的应运而生,得天独厚,不但在大战中活了下来,而是各有破境和极大机缘在身。
大战一起,两座天下又牵扯到更多天下,尤其浩然和蛮荒两处,原本相对井然有序、流转极慢的天地灵气、山水气数,变得彻底没了章法。
第一拨,人数不多,却是一场改天换地的苗头,最典型的,就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
其实更早之前,就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大年份,以宁姚为首的剑仙坯子大量涌现。
与之对应的,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百剑仙。
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寂寂无闻,或者声名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
比如玉圭宗新任宗主、已是大剑仙的韦滢,他在旧大骊中部陪都战场数场搏命厮杀当中破境跻身仙人境。
还有驱山渡的金甲洲剑仙徐君徐獬,担任皑皑洲刘氏客卿,首次踏足桐叶洲。
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搜罗各洲谍报和有限的山水邸报,统计这拨天之骄子的姓名、人数、境界,尤其是各大战事当中的表现,然后凭此猜测各自的大道成就最终高度。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棉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和陈平安一样同为年轻十人之一,早年在城头那边,倒是与一个姑娘有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误会。
陈平安当时误以为她是刘材,一个飞剑天生克制自己的剑修。
过去太多年,自己脑子不太好,完全记不清了,什么圆脸棉衣什么赊月的,大概也许可能说不定的事情,多说多想皆无益,容易误会更多。
姜尚真惋惜不已。
陈平安掏出那支碧玉簪子,准备重新束发别玉簪。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碧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下一刻,陈平安低头弯腰,一个前冲,转瞬之间就远离了太平山的山门。
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坑,陈平安好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儿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姜尚真蹲在那个坑旁边,确定了地底下的落魄山年轻山主,“好像”又好像“当真”身受重伤之后,一头雾水,都有些吃不准真假了,只得以心声问道:“山主,闹哪样啊?这次咱俩又要坑谁?又来了个仙人境?而且还是不纸糊的那种?给句准话,我来护道。”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我一把。”
姜尚真赶紧将陈平安拽回地面,陈平安神色萎靡,一个后仰倒地,自言自语道:“好拳。”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在自己身上,自己可扛不住。
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
躲无可处躲,扛又扛不住,亏得自家山主有担当啊。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却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盘腿而坐,将那支碧玉簪子递给姜尚真,让他一定要妥善保管,然后就那么晕死过去了。
姜尚真收起碧玉簪子,背起陈平安,施展障眼法,风驰电掣,化虹南下。
什么叫过命的交情?这就是了,陈平安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以及看得比性命半点不轻的簪子都交给了他姜尚真。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这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虽是仙人境修为,却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儿没直接用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筋疲力尽的家伙。
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
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
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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