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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离别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难以释怀的事还是会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连遇到了三件值得开怀、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与好友陈平安重逢,两人都还好好活着;看到落魄山年轻山主动手,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不那么讲道理;以及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说不得,还是得让陈平安自己去看去听,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拍打膝盖,轻声言语:

炼取侠心成古镜,清光直透太虚明,大放光明,江山万里棋局,一时多少豪杰。

窥得古镜十分瘦,书册相携检点梅,细嚼梅花,风流千古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陈平安停下动作,转头笑道:“于韵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让人听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轻轻挥动,笑道:“以后我多读书,再接再厉。”

陈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那个台阶上,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姜尚真?”

至于那个韩绛树,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以手撑地,呕血不已。

杨朴叹息一声,如此一来,前辈真要与那万瑶宗不死不休了。若是没有旁人看着,韩绛树今天遭遇此事,说不定还有一分回旋余地。

姜老宗主一贯嬉戏人间,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从不以境界高低来定,所以杨朴只当什么供奉周肥,什么拜见山主,都是朋友间的玩笑,难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头,能够让姜老宗主心甘情愿担任供奉?

可如果不是玩笑,谁又有资格调侃一句“姜尚真是废物”?

姜老宗主可是公认的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连龙虎山大天师都在大战落幕后,特意从蛟龙沟遗址那处战场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头雾水,转头望向陈平安:“不然我是谁?什么意思?”

陈平安突然问道:“今年是?”

姜尚真越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总觉得像是大梦一场,还没有醒过来。”

姜尚真思量一番,给了个说法:“随驾城那边是在神龙十七年更换的年号,如今是元熙九年。”

陈平安稍稍推算当时游历北俱芦洲的年月,皱眉不已,三个梦境,每一梦将近两年?

也就是通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的山水颠倒,崔瀺现身城头,和自己见面,再到自己入梦以及清醒,从芦花岛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其实浩然天下又已经过去了五年多?

崔瀺到底想要做什么?

让自己错过更多,返乡更晚,到底意义何在?

陈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复杂。

眼前人,当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

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有限,如果有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学成一两门相关的秘术道诀,陈平安觉得自己同样可以试试看。

站得高看得远了,当陈平安俯瞰人间时,脚下的山河万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画卷,死物一般,无须崔瀺太过分心施展障眼法。

可陈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无几,崔瀺就可以将画卷人物一一彩绘,或是再用点心,为其点睛,栩栩如生。

哪怕陈平安身处市井闹市,像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驱山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让自己置身于类似白纸福地的一部分。

而陈平安之所以怀疑眼前的姜尚真,还有更大的隐忧,当年在牢狱,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凭一次游历陈平安的心境,就能够衍化出千百条合情合理的脉络。

而崔瀺明摆着要比飞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说,每个陈平安知道的真相,一个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梦之真假,近乎无解。

姜尚真没现身之前,桐叶洲和镇妖楼的天然压胜,已经让陈平安心安几分,此时此刻反而又恍惚几分。

因为才记起,一切感受,甚至连魂魄震动,气机涟漪,落在擅长洞察人心、剖析神识的崔瀺手上,同样可能是某种虚妄,某种趋于真相的假象。

这让陈平安烦躁几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早知道就不该认了什么师兄弟,若是撇清关系,一个隐官,一个大骊国师,崔瀺大概就不会如此……“护道”了吧?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书简湖问心局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现在倒好,崔瀺又来了一场更心狠手辣的?

图什么啊,凭什么啊,有崔瀺你这么当师兄的吗?

难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庙,见先生,见礼圣,见至圣先师才能解梦,勘验真假?

可若是第四梦,为何崔瀺偏偏让自己如此生疑?

或者说这也在崔瀺算计之中吗?

陈平安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这么迷糊过。

没读书,不识字,却也从未活得浑浑噩噩,学了拳,读了书,多次远游,更是咬牙认定几个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么顺遂,终究身外世事再风雨飘摇,可心里边始终踏实,现如今,好像所有坚信不疑的道理,书上抄来的,自己想到的,还有飞剑、拳法、符箓,众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变成了一座缓缓离地的空中楼阁,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楼,兴许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当陈平安和渡船乘客所见时,就是假的,因为众人已经身在那条光阴长河的下游某处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问道:“陈平安,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连我都信不过?”

陈平安无奈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怕就怕一叶障目,视线所及,皆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姜尚真这边,陈平安还是愿意将其视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梦境,听闻太平山有此遭遇,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姜尚真更无奈:“难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和郑居中问道?没道理啊,这家伙这些年在扶摇洲那边很是风生水起。硬是将一洲两军帐的妖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整个扶摇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况郑居中没道理跟你死磕吧。说真的,你惹上谁,不管是不是飞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独摊上了郑居中,实在有心无力。”

能让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郑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极其靠前。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郑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心定片刻,尽量拘押所有念头为一,然后我写些旧事在纸上,到时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过事先说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巅峰,一个韩玉树不算什么,来两个韩玉树,就够你我吃上一壶罚酒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没有意义。”

姜尚真叹了口气:“看来麻烦确实不小。”

陈平安还是摇头:“也不全是麻烦,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总也无法脚踏实地,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陈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时那种竭尽全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感觉。

在练拳之后,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陈平安本来以为那种让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觉已经和自己越行越远,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之面对面。

姜尚真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旋转,台阶外不远处灵气凝聚,浮现一物,如磨盘,约莫井口大小,静止悬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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