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他乡期间,孙怀中对眉山苏子的仰慕发自肺腑,但是对于两位同为浩然词宗的文豪其实观感一般,很一般,所以哪怕柳七和曹组在自家天下居住多年,孙怀中也没有“去打搅对方的清净修道”,不然换成是苏子的话,这位老观主早去词牌福地十几趟了,这还是在苏子闭门谢客的前提下。
事实上,孙怀中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就对柳七和曹组颇不待见,磨磨唧唧,扭扭捏捏,胭脂堆里打滚,什么白衣卿相柳七郎,什么人间闺阁处处有曹元宠,他刚好最烦这些。
别看孙怀中平时言语“平易”,事实上也曾说过一番风流雅言,说文章之乡,诗乃头等富贵门户,至词已家道中落,尚属殷实之家,至曲则彻底沦为乡之贫者矣。
所幸词有苏子,浩荡磊落,天地奇观,仙风神气,直追白也。
此外七郎、元宠之流,无非是弯腰为白仙磨墨、低头为苏子递酒之大道儿孙辈。
这种狠话一说出口,可就覆水难收了,所以让孙怀中怎么去迎接柳、曹两人?
实在是让他破天荒有些难为情。
以前孙怀中觉得反正双方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哪里想到白也先来道观,苏子再来做客,柳、曹就跟着来秋后算账了。
董画符丢了个眼色给晏胖子。
晏琢立即将功补过,跟孙怀中说道:“陈平安当年为人刻章,给扇面题款,恰好跟我提及过柳、曹两位先生的词,说柳七词不如眉山高,却足可誉为‘词脉源流’,绝不能等闲视为倚红偎翠醉后言,柳先生用心良苦,由衷愿那人间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花好月圆人长寿,故而寓意极美。元宠词,别开生面,艳而不俗,功夫最大处,早已不在雕琢文字,而是用情极深,既有大家闺秀之风流蕴藉,又有小家碧玉之可爱可亲,其中‘促织儿声响,吓煞一庭花影’一语,真真异想天开,想前人之未想,清新隽永,楚楚动人,当有‘词中花丛’之誉。”
孙怀中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好好好,‘词源’‘花丛’两说,妙不可言,深契我心。陈道友这番真知灼见,果然是与贫道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啊。”
孙怀中很快咳嗽几声,改口道:“实不相瞒,当年我和陈道友相逢于北俱芦洲,一路同游,相见恨晚,煮酒论文豪时,这番言语其实是我最先有感而发,不承想就被隐官大人借鉴了去。好个陈道友,当真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罢了罢了,我就不与陈道友计较这等小事了,谁说不是说呢,斤斤计较这个,白白伤了道友情谊。”
董画符翻了个白眼。
春晖问道:“观主,怎么讲?”
到底是交由她去待客柳、曹二人,还是观主你老人家亲自出门迎接啊?
孙怀中瞪眼道:“湛然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我一起去迎接柳、曹两位词家圣手啊。怠慢贵客,是咱们道观门房的待客之道?谁教你的,你师父是吧?让他用那看家本领簪花小楷抄写《黄庭经》一百遍,回头亲自送去岁除宫,咱们道观不小心丢了方砚台,没点表示怎么行。”
春晖毫不犹豫替恩师答应下来,反正是师父他老人家劳心劳力,和她关系不大。
老观主这会儿已经胸有成竹,再无半点为难神色,脚下带风,一个缩地神通,带着春晖去往大门外,与那两位词坛宗师道出了一番诚挚之言,和晏琢说的一字不差。
说得白衣柳七笑而不语,黑衣曹组忍俊不禁。
天水白仙注定不会说此话,眉山苏子先前就和两人在诗余福地见过面,诗词唱和颇多,苏子吹笛饮酒,乘月而归,应该也不会有此语,难不成真是他们“误会”孙道长了?
茅屋草堂池塘畔,苏子觉得先前那番点评挺有意思,笑问道:“白先生,可知道这个陈平安是何方神圣?”
既然能够被老观主称为陈道友,难不成是浩然家乡的某位高人隐士?
白也习惯性扯了扯帽带,道:“是那个老秀才文脉的关门弟子,年纪极轻,人很不错,虽然我没见过陈平安,但是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曾经念叨个不停。”
苏子点点头:“那我这趟返乡后,得去见见这个年轻人。”
白也摇头道:“如果没有意外,他如今还在剑气长城那边,苏子不太容易见到。”
苏子微微皱眉,疑惑不解:“如今还有人能够据守剑气长城?那些剑修,不是举城飞升到了崭新天下?”
白也点点头:“就只剩下陈平安一人,他担任剑气长城隐官,这些年一直留在那边。”
苏子笑道:“一个年轻外乡人,在最是排外的剑气长城,能够担任隐官?光凭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身份,应该做不成此事。”
董画符随口说道:“陈平安珍藏着一枚小暑钱,他特别中意,篆文好像是‘苏子作诗如见画’?陈平安当年信誓旦旦,说是要拿来当传家宝的。”
白也叹了口气。老秀才这一脉的某些风气,那个关门弟子陈平安,可谓集大成者,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毫不生硬。
苏子略微讶异,不承想还有这么一回事,事实上他和文圣一脉关系平平,交集不多。
他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些事情,但是门生弟子当中有不少人因为绣虎当年点评天下书家高低一事,遗漏了自家先生,所以颇有怨言。
而绣虎偏偏行草皆精绝,所以一来二去,就像那场白仙、苏子的诗词之争一样,让这位眉山苏子颇为无奈。
苏子还真没有想到,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当中,竟会有人由衷推崇自己的诗词。
晏胖子悄悄朝董画符伸出大拇指。这个董黑炭说话,从来不说半句废话,只会画龙点睛。
白也以心声询问:“苏子是要与柳、曹一起返回家乡?”
苏子点头道:“我们三人都有此意。太平气象,诗词千百篇,终究只是锦上添花,值此乱世,晚辈们刚好学一学白先生,遂约好了要一起去扶摇洲。”
说到“晚辈”二字,大髯青衫、竹杖芒鞋的眉山苏子,看着身边虎头帽孩子,老夫子有些不遮掩的笑意。
白也点头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苏子此次返乡,确是一篇好文。”
柳七和曹组现身此地后,立即向白也作揖行礼,至于虎头帽孩子什么形象,并不妨碍两人心中对白仙的敬意。
白也拱手还礼。
在白也心中,词一路途,柳七与曹组都要矮上苏子一头。
事实上曹组心中对白也推崇备至,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曹组甚至专门篆刻有一枚自用藏书印,正是“白仙诗余”四字,并且郑重其事地将其钤印在自家诗集扉页上。
所以很难想象,曹组会只因为见到一个人,就如此拘谨,甚至都有些全然无法隐藏的腼腆神色。
曹组看着这位自己心向往之的诗仙白也,竟是有些面红耳赤,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看得晏胖子和董黑炭都觉得莫名其妙,见到白先生,这家伙至于如此心情激荡吗?
所以说,白也这般读书人,在哪里都是自由,都是风流,白也见古人见圣贤,或是古圣贤、后世人见他白也,白也都还是千古一人的白仙。
孙怀中看着那四人,感慨道:“今天大玄都观这场桃林雅集,白仙、苏子,柳词源、曹花丛,有幸四人齐聚,不比那四把仙剑齐聚逊色半点了,完全犹有过之,是道观幸事,更是天下人的幸事。老道若是不以拓碑手法,为后世留下这幅千古风流的画卷,简直就是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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