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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静春摇头无言。不知不觉,原本只是双鬓霜白的中年面容儒士,此刻头发已经白过少年衣袖,是一种枯无生机的惨白色。

崔东山喃喃道:“先生要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就算他年回乡,也会伤心死的。先生在人生路上,走得多小心,你不知道谁知道?先生很少犯错,可是他在意的人和事,却要一错过再错过。”

崔东山察觉到身后齐静春的气机异象,抬起头,却还是不愿转头:“那边还是动手了?”

齐静春点头道:“大骊一国之师,蛮荒天下之师,双方既然见了面,谁都不可能太客气。放心吧,左右、君倩、龙虎山大天师都会动手。这是崔瀺对扶摇洲围杀白也,送给周密的回礼。”

崔东山皱眉问道:“萧𢙏竟然愿意不去纠缠左呆子?”

齐静春解释道:“萧𢙏看不惯浩然天下,一样看不惯蛮荒天下,没谁管得了她的随心所欲。左师兄应该答应了她,只要从桐叶洲归来,就与她来一场干脆利落的生死厮杀。到时候你有胆子的话,就去劝一劝左师兄,不敢就算了。”

崔东山不置可否,只是松了口气:“好像将三百万卷藏书变成了贴门上的春联,用来辞旧迎新。也就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齐静春摇头道:“是崔瀺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按照我的原先意愿,本不该如此行事。我最初是要当个临时门神的……罢了,多说无益。也许崔瀺的选择会更好,也许希望是这样。”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到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崔瀺。”

齐静春突然说道:“既是如此,又不仅仅如此,我看得比较……远。”

崔东山说道:“一个人看得再远,终究不如走得远。”

齐静春笑道:“不还有你们在。”

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外,已经有了那么多张椅子。既然如此,夫复何言。

从大渎祠庙现身的青衫文士,本就是向齐静春暂借十四境修为的崔瀺,而非真正的齐静春本人,为的就是算计周密的补全大道,既是阴谋,更是阳谋,算准了浩然贾生会不惜拿出三百万卷藏书,主动让“齐静春”稳固境界,使得后者学究天人、钻研极深的三教学问在周密人身大天地当中大道显化。

最终让周密误以为可以借此合道,借助坐镇天地,以一位类似十五境的手段神通,以自身天地大道碾压齐静春一人,最终吃掉使得齐静春成功跻身十四境的三教根本学问,使得自身天道循环,更加衔接紧密、无一缺漏。

一旦成事,周密就真成了三教祖师都打杀不得的存在,成为那个数座天下最大的“一”。

而想要蒙骗过文海周密,当然并不轻松,齐静春必须舍得将一身修为都交予与其恩怨极深的大骊绣虎。

除此之外,真正的关键,还是独属于齐静春的十四境气象。

这个最难伪装,道理很简单,同样是十四境大修士,齐静春、白也、蛮荒天下的老瞎子、鸡汤老和尚、东海观道观老观主,相互都大道偏差极大,周密同样是十四境,眼光何等毒辣,哪有那么容易糊弄。

但是文圣一脉,绣虎曾经代师授业,书上的圣贤道理,怡情的琴棋书画,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极好。

对于三教和诸子百家学问,崔瀺本身就研究极深。

加上崔瀺是文圣一脉嫡传弟子当中,唯一一个陪同老秀才参加过两场三教辩论的人,一直旁听,而且身为首徒,崔瀺就坐在文圣身旁。

所以镇压那尊试图跨海登岸的远古高位神灵,崔瀺才会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轻时齐静春的行事作风,数次脚踩神灵,再以闭关一甲子的齐静春三教学问清扫战场。

齐静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确实与崔瀺同在,以三个本命字凝聚而成的“无境之人”作为一座学问道场。

只不过如此算计周密,代价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齐静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来换取崔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捷径”跻身十四境,既借助齐静春的大道学问,又窃取周密的书海,用作修缮、砥砺自身学问,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处,就在于没有将战场选在老龙城旧址,而是直接涉险行事,去往桐叶洲桃叶渡小船和周密面对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气用事。

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下的处境,齐静春还有些心念残余存世,依旧可以出现在这座凉亭,来见一见不知该说是师兄还是师侄的崔东山。

与此同时,还能为崔瀺重返宝瓶洲中部陪都的大渎祠庙铺出一条退路。

最坏的结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么十三境巅峰崔瀺,就要拉上光阴有限的十四境巅峰齐静春,两人一起和文海周密往死里干一架,一炷香内分胜负,以崔瀺的脾气,当然是打得整个桐叶洲陆沉入海都在所不惜。

宝瓶洲失去一头绣虎,蛮荒天下留下一个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两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凉亭内,青衫文士与白衣少年,谁都没有隔绝天地,甚至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纯青尴尬至极,吃糕点吧,太不尊敬那两位读书人,可不吃糕点吧,又难免有竖耳偷听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齐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离开这儿?我是外人,听得够多了,这会儿心里边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东山好似赌气道:“纯青姑娘不用离开,正大光明听着就是了,咱们这位山崖书院的齐山长最君子,从不说半句外人听不得的言语。”

齐静春身形一闪,竟然坐在了崔东山身旁栏杆上,转头望向这个其实并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东山目不斜视,只是远眺,双手轻轻拍打膝盖,不承想齐静春好像脑壳儿进水了,看个锤儿看,还没看够嘛,看得崔东山浑身不自在。

崔东山刚要伸手抓起一根黄篱山麻花,不承想就被齐静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齐静春开始吃起来。

崔东山小声嘀咕:“除了吃书还有点嚼头,如今吃啥都没个滋味,不是浪费铜钱嘛。”

齐静春说道:“方才在周密心中,帮着崔瀺吃了些书,才知道当年那个人间书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东山知道齐静春在说什么。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

崔东山轻声道:“其实也有人说过。”

齐静春也知道崔东山想说什么。我不想再对这个世界多说什么。

所以少年崔东山这么多年来,说了几大箩筐的怪话气话玩笑话,唯独真心话所说不多,大概只会对几个人说,屈指可数。

先生陈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宝瓶、大师姐裴钱、莲花小人儿和小米粒了。

齐静春笑着收回视线。

其实崔瀺少年时长得还挺好看,难怪在未来岁月里,情债姻缘无数,其实比师兄左右还多。

起初是当年先生学塾附近的沽酒妇人,只要崔瀺去买酒,价格都会便宜许多。

后来是书院学宫里边偶尔为儒家子弟授课的女子客卿,以及许多宗字头仙子,都会变着法子向崔瀺求一封书信,或是故意寄信给文圣老先生,美其名曰请教学问,先生便心领神会,每次都让首徒代笔回信,女子们收到信后,小心翼翼装裱为字帖,好好珍藏起来。

再后来阿良次次和崔瀺游历归来,都会哭诉自己竟然沦为了绿叶,天地良心,姑娘们的魂儿,都给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看阿良哥哥了。

纯青小声提醒道:“齐先生。”

齐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损就多。

齐静春转过头,伸手按住崔东山脑袋,往后移了移,让这个师侄别碍事,然后向纯青笑道:“纯青姑娘,其实有空的话,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里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纯青点点头:“好的!听齐先生的。”

崔东山满脸悲愤道:“纯青,你咋回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把你拐骗去落魄山,怎么姓齐的随口一说,你就爽快答应了?!”

纯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说一,实诚道:“你这人不实在,可齐先生是君子啊。”

齐静春望向桐叶洲那边,笑道:“不得不承认,周密虽然行事乖张悖逆,可独行向上一路,确实惊骇天下耳目心神。”

崔东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齐静春那份衰弱气象,道:“扶摇洲和桐叶洲都是蛮荒天下版图。难道方才?”

齐静春点点头,证实了崔东山的猜测。

崔东山叹了口气,周密擅长驾驭光阴长河,这是围杀白也的关键所在。

看来是已经掰过手腕了,齐静春最终没有让周密得逞。

崔瀺哪怕跻身十四境,也注定无此手段,更多的是增加那几道筹划已久的杀伐神通。

齐静春站起身,要去见一见小师弟收取的开山大弟子,好像还是先生帮忙挑选的,小师弟定然劳心极多。

崔东山欲言又止。

齐静春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以后小师弟如果还是觉得愧疚,又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个时候,你就帮我跟小师弟说件事,说一说那个金色香火小人儿契机从何而来。”

崔东山嗯了一声,病恹恹提不起什么精气神。

齐静春突然使劲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打得崔东山差点儿没摔落在凉亭内。

齐静春笑道:“早就想这么做了。当年跟随先生求学,就数你煽风点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场架,至少有八十场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后来养成的许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东山怒道:“告刁状呢?喜欢记账本呢?我先生和大师姐的这些习惯,都是跟谁学的?”

齐静春会心一笑,一笑皆春风,身形消散,如人间春风来去无踪。

崔东山喃喃道:“怎么不多聊会儿。”

纯青默默吃完一屉糕点,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位停云馆的观海境老神仙咋办?就这么关在你袖子里边?”

崔东山白眼道:“你在说个锤儿,就没这么号人,没这么回事!”

这小娘们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点待客了。

纯青说道:“到了你们落魄山,先去骑龙巷铺子?”

崔东山立即谄媚道:“必须的。”

纯青突然善解人意地说道:“还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沉默起来,摇摇头。

在采芝山之巅,白衣老猿独自走下神道,但他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迅速环顾四周,又无半点异样,奇了怪哉。

裴钱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而是以心声询问她有何心结,能否与师伯说一声。

南岳山君祠庙外,宋集薪独自坐在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书房,揉着眉心,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骊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骊陪都外的齐渎祠庙内,林守一刚要收起《云上琅琅书》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让林守一取来纸笔,他来做文字批注。

附近一座大渎水府当中,已成人间唯一真龙的王朱看着那个不速之客,满脸倔强,高高扬起头。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在打盹,心神正在游历一场惊世骇俗的古战场,并不知道身旁一张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样闭目养神的齐先生,正在为他最后护道一程。

小镇学塾那边,青衫文士站在学堂内,身形逐渐消散,齐静春望向门外,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个羞涩腼腆的草鞋少年,壮起胆子开口言语之前,会先偷偷抬起手,手心蹭一蹭老旧干净的袖子,再用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神望向学塾内,轻声说道:“齐先生,有你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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