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观道观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但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齐静春浑然不觉,只是在那边打量光阴画卷。
周密不认为这是齐静春的手笔,多半还是那头绣虎的谋划,毕竟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难怪齐静春一现身,就敢将战场选择在桐叶洲这个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为退路都已经被师兄崔瀺和师弟陈平安合力铺好了。
这条退路上又像有稚子嬉戏,无意间在地上搁放了两根树枝,人已远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
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
所以齐静春不太能够分心起别念,不然就自己打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了。
简而言之,就是齐静春早已画地为牢,只存下几个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其余全部斩尽,化作傀儡,这么多年来,齐静春始终将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阴长河中,此间煎熬,世上几人能懂,不超过一手之数,三教祖师、崔瀺、周密。
此外十四境,哪怕修为足够,但是对于光阴长河的了解,终究不如他们五人透彻。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故而双方接下来这场厮杀,与以心中诗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剑白也是心中诗篇不用尽,就一直是修为巅峰,眼前齐静春十四境的境界,却只会越来越“下山”。
齐静春都不着急,周密当然更无所谓。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神仙坟那尊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同样是圣人一般的言出法随,被周密一语道破天机后,齐静春身后便自行显现出一尊隐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驳、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却头别玉簪。
铠甲鳞片连绵,甲胄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连串宝珠颗粒圆润饱满,断臂极多。
齐静春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法门,依托金身小人凝聚出来的山河气运,达到一种暂时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门灵官神像作为栖身之所,又以佛性稳固“魂魄”,最终契合“明虽灭尽,灯炉犹存”这句佛理。
这既是儒家读书人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人合一,也是佛家所谓的远离颠倒梦想、断除思惑、住此第四焰慧地,更是道家所谓的蹈虚守静、虚舟空明。
齐静春始终对周密的言语置若罔闻,他低头望向那条相较于大天地显得极为纤细的道路,或者说陈平安昔年游历桐叶洲的一段心路。
齐静春稍稍推衍演化几分,便发现昔年那个背剑离乡又归乡的人间远游少年,有些心路是在开怀,是与好友携手游览壮丽山河;有些是在伤心,例如飞鹰堡街巷小路上,亲眼目送一些孩子的远游;有些是难得的少年意气,例如在埋河水神府,小夫子说顺序,说完就醉倒……
本不该另起念头的齐静春,微笑道:“心灯一起,夜路如昼,天寒地冻,道树长春。小师弟读了好些书啊。”
齐静春强行打破自己当下某种程度上所谓的精诚心境,喃喃道:“先生太忙,崔瀺太狠,左右太倔,年纪太小,担子太重,天底下哪有这么劳心劳力的小师弟。”
齐静春也不看周密:“是不是欣喜且奇怪,我会如此自毁道行,教了你何谓惟精惟一,我却又主动退出此境。你这种读书人,别说做到,懂都不会懂。知道你不信,这一点跟当年刚到骊珠洞天的崔东山很像。不过你也别觉得自己和绣虎是同道中人,你不配。崔瀺再离经叛道,那也是文圣一脉的首徒,还是浩然书生。”
周密笑道:“又不是三教辩论,不作口舌之争。”
齐静春一笑置之,先抬袖一挡,将周密心相大日遮掩,我不见,天地便无,身为这方天地主人的周密你说了都不算。
再双指并拢,齐静春如从天地棋罐当中拈起一枚棋子,原本以日月作烛的太虚夜幕顿时只剩下明月,被迫显现出一座无涯书海,月光映水,一枚雪白棋子在齐静春指尖迅速凝聚,好似一张宣纸被人轻轻提拽而起。
整座无垠书海水面瞬间漆黑一片如墨池。
齐静春松开手指,白子静止悬空,又将明月遮掩,齐静春转去拈起一枚黑子,使得原本仿佛墨池的天地气象重现光明,变成只剩下大日照彻、雪白一片的景象。
齐静春说道:“皆碎。”
悬在他身边的黑棋白子,一个轻轻磕碰,砰然而碎。周密先前悄然布置的两座天地禁制,就此破开,荡然无存。
周密微微皱眉,抖了抖袖子,同样递出并拢双指,指尖分别接住两个轻描淡写的黑白文字,是在周密心湖中大道显化而生的两个大妖真名,分别是荷花庵主和王座曜甲的真名。
周密同样还以颜色,摇摇头:“山崖书院?这个书院名字取得不好,天雷裂山崖,因果大劫落顶,以至于你齐静春躲无可躲。”
齐静春一躲,大道因果就会殃及整座骊珠洞天,还要连累整座宝瓶洲的山河气数,如今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的文武气运会减少三四成,那么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如今应该身在陪都附近了,而不是被硬生生阻滞在南岳地界上。
不过绣虎崔瀺依旧是不太介意此事,无非是收缩战线,使得一洲防御阵形更加紧密,最终屯兵在那条多半会改个名字的中部大渎两岸,死守陪都。
一旦如此,蛮荒天下折损更少,却反而让周密觉得更加棘手。
“那我就听命古人,敕令鬼神磨山崖。”
周密言语落定之时,四周天地虚空之中先后出现了一座白描的宝瓶洲山河图,一座尚未前往大隋的山崖书院,一座位于骊珠洞天内的小镇学塾。
三处景象皆是周密的心相假象,却极有可能是十四境齐静春的心湖真相。
这等不落实处半点的术法神通,对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名其妙的白费功夫,唯独对付如今的齐静春反而有用。
一尊尊远古神灵余孽脚踩一洲山河,瞬间陆沉,一场疾风骤雨落在山崖书院,掩盖琅琅书声,一颗凝为骊珠的小洞天被天劫碾压崩裂开来。
齐静春由着周密施展神通,打杀他自以为是的三个真相,笑道:“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读书确实不少,三百万卷藏书,大小天地……嗯,万卷楼,天地不过寥寥三百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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